兩組必須被放在心上的思考是:一、救贖與神學經驗都必須是此岸的、或至少在此岸能得到啟示的,而非僅僅存在於彼岸;以及二、經驗與事件都還有其懸而未決的一面,它不會只是個人的,也是--基於其「不可遺忘性」--屬於神的紀念(整體人類歷史)的。
帶著這樣的思考,班雅明提供了一種「不朽的生命」與自然的永恆生命之間的區分。也就是說,人以及其所做所為之所以是不朽的,並不是因為他是如同FS系遊戲主角那樣的不死人,也不是因為他擁有一個使其在彼岸德福一致,永生不滅的靈魂。
而是,我們,所有肉身會消失的個體之生命具有一種不可忘卻性。即便我們沒有被明確地記錄在歷史,沒有留下大量的文字或口述記錄、沒有紀念碑與見證,它都是不可遺忘的。透過歷史唯物論的世界觀基底。只要我們的一切在世界裡面發生,使得世界的某些部份往某些方向推進,這就被世界記住了。而當未來的人從這樣的世界裡誕生之時,他們也就必然已經用自身的存在記住了。
透過記憶,歷史範疇與自然範疇被區隔了出來。那些「發生過的事」並不是基於某種歷史的必然而發生,也不是無論怎麼發展都無所謂。由於我們會記得(或者即便每一個個別的人都沒有記得,世界會用世界的方式記得,並講述給我們之中的未來聆聽),那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可以尚沒有被蓋棺論定;又或者說,即便我們如何地將之蓋棺論定,它都能夠不停地「復活」、不停地被放在歷史的藍圖中向未來推進。
作為歷史的主體,我們每一個人於是都是回憶與被回憶的生命。我們的行動與計劃永遠不會是某種基於定義、假設、科學所固定下來的「物」,而是完成了的或進行中的作品。其中會有一些過於艱澀或遙遠的計畫被持續擱置或延宕,但它們的「被世人遺忘」不是最終的、沒有一種人的行動會終極地遺失。那裡存在著一個歷史的與歷史哲學的必須要求,去讓那一後來才會降臨的人終究記憶到了,並以他們所能做到的方式將之完成,或完成到一個他們能夠做到的程度。
也就是說,我們無須去為了某種過去的人的失敗而嘆息、也無需去為了當下的不可為或了無希冀而放棄。就像那種康德式的,德福一致的設準對那個意義下的倫理學扮演的角色,具有倫理動機的歷史哲學裡面也包含了一種對漫長時間中的人類整體的要求。那同樣是某種神聖性的設準,只是它是此岸的,如一切真正令我們感受到的撫慰,完善必須要是此岸的。所以班雅明說,我們都分享了「一點點微弱的彌賽亞力量」,但那所謂微弱並不破碎,它們共同使得整體的人類的救贖成為可能,每一個個別在當下的那一刻就都已經是整全的。
反過來說,那所謂的「未完成」並不是對於當時而言,並不是對於受難者或亡者而言,而是對於整體人類、對於連結了現在的未來而言它是「尚不需蓋棺論定」的。的確,無論我們做了多大的努力,已經發生的事情終究存在著那不可能不改變的面向,遭受不義對待的先人終究是遭受了不義對待。然而,那一「失敗」與「死亡」是否意味著計劃的破滅、是否意味著一種世界的終結,答案卻是不一定的。
由於我們都存在於這個經由過去連續性地抵達的現在,我們無可避免地繼承了過去的人呼吸過的空氣、繼承了他們身處與改造過的世界。我們無可避免地需要去接續、需要去重新拾起那些過去的人未能成功完成的計畫、那些因為另一種力量被掩埋在黑暗角落之中的計畫,將上面的灰塵拍掉,重新接續地完成它,或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我們也面臨某種失敗與挫折,直到我們的死亡。
帶著這種每個時代所擁有的彌賽亞力量,「我們是備受期待而來到這世上的」,我們也會帶著對於未來的彌賽亞投注的期待來行事,去讓世界朝向某種我們還看不到,但終究要「好」的樣子。在這種具延續性與普世性的期待視域裡面,我們不再只是尼采筆下「通往超人的繩子」,每一個時代的人都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去努力持著那些世界或神或人類整體至今開顯給我們的意義與回憶,將手中的人類整體計劃朝目標繼續推進一點點。
相比於某種受批判的歷史哲學所做的那種無視於人類真實受難的「將歷史解釋掉」,我們要求的是一種具有倫理意涵與行為指引的歷史哲學。我們要求的是一種不斷推進,直到把事情做好的整體人類圖像。在遙遠的未來以及其間的每一個當前,人類持續書寫並創造歷史,給予人類啟示、給與人類改造、給與人類救贖,以此來完成每一件微乎其微的事。不僅僅為了當下,也為了永恆。
前篇:
〈《記憶與救贖》讀書會(一):
種族滅絕與大屠殺在歷史理性中的不可能(不可以)〉
〈《記憶與救贖》讀書會(二):
彌賽亞的「此岸」性格與非神話式的面對〉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