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師制度是騎士團最核心的概念,也是我認為其中最值得堅持的概念。雖然對許多人來說,這個提案可能有點新奇,但它其實不是什麼新的提案。
它有點像乾爸乾媽(真的有「親(密)」的那一種),也可以用「家庭醫師」的概念去比喻成「家庭教師」。簡而言之,它是一種「在原有的親子關係中,加上另外一個讓孩子和親屬可以信任的大人」的制度,同時這個大人也會十分認真地把這個家庭放在心上
導師與合作式教育
導師制度是從合作式教育的理念延伸而來,所以要說明導師制度,還是要先說明合作式教育。
台灣的國民教育從日治時期開始,若從1896年台灣總督府公布「國語傳習所規則」開始算,至今有124年。在二戰結束(1944)前,「台灣兒童的平均就學率高達71.3%。……這個數字不要說是殖民地,與同時代歐美先進國家比較起來都不遜色。」。(陳培豐
《同化的同床異夢》)
可以說是從這時候開始,教育才開始成為一個問題,出現在台灣大眾的眼界之中,漸漸成為家家戶戶要思考的事。
這一百多年來台灣教育的路線,最早的威權時代是「國家中心」的教育;解嚴之後,漸漸轉變成「教學(者)中心」;然後慢慢以「學習者中心」為目標轉變;然而在補習班、才藝班或安親班的情境裡,教育的中心通常是身為買單的消費者的親屬,這就是「消費者中心」,也就是「家長中心」。
但我認為,所以無論以教育者、親屬或小孩任一者為中心,都是不夠全面的。於是,我提議以一種合作的模式,尋找彼此都能夠接受的教育方向,讓中心在協商中流動。
在騎士團裡,導師制度就是建立在合作式教育的框架下。
什麼樣的家庭適合加入導師制度
在實驗教育場域裡,親屬參與實驗教育的程度,根據我所知道的,親屬要不是自己得要全職擔任主要教育者,要不就是全面外包交給專業的團隊。教育外包的問題,通常是需要極高的費用,而且親屬跟教育團隊之間時常有走到最後「理念不合」的結果。
而親屬自己擔任主要教育者的問題有兩個,一是親屬對教育並沒有這麼大的興趣跟熱情,以致於時常做得不乾不願、虎頭蛇尾;二是這種模式通常由親屬獨自規劃孩子的學習方案,時常在計畫裡投射許多個人的缺憾跟期望。
基於以上的經驗,我設定騎士團合作家庭的條件有二:第一條是「親屬對教育雖然沒有興趣,但有自己想要投入的人生計畫」;第二條則是「親屬雖然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但仍要付出一定的時間跟注意力,跟上教育現場的變化」。
第一條的理由,是希望優先可以解放那些有事想做的親屬。第二條的理由,則是希望親屬要能夠跟教育現場同步前進、保持溝通,以免兩者不知不覺漸行漸遠。
除此之外,合作關係的先決條件,也包括了親屬跟孩子願意讓渡部分的學習自主權,並且對導師有充分的信任感,能夠跟導師合作規劃未來。
讓渡自主權 / 開放介入
當有一個家庭要加入騎士團時,導師會跟親屬及孩子分別立下承諾。我過去是用「契約」這個詞,但我現在會使用「承諾」這個詞。「承諾」建立在關係與守信上,感覺上比「契約」(好像是擬訂後在期約內都不再更動的東西)更有協商的空間。我覺得這個概念比較貼近合作式的內涵。
我自己跟家屬和孩子約定的承諾包括以下內容:
- 將規劃學習計畫的權利,部分讓渡給導師,也就是說,要讓導師擁有孩子的學習計畫參議權,其中最重要的,是開始或結束新課程或活動時,要告知導師,並跟導師商量
- 親屬要參與進修計畫,瞭解教育現場情況,更新教育理念
- 親屬要去做自己的事,投入自身的人生計畫
對許多人來說,第一項是個很「奇怪」、很「不習慣」的承諾;而第三項則是大多數人會答應但不一定會做的(趁機抱怨)。
想像有個親屬在划FB河道,看到一個也不是很熟的臉友在揪課程,老師很有名,主題好像也很有趣,而且還限量1500個名額(反正寫限量大家都會覺得要搶一下,數字也沒認真看),這個時候如果不立刻在下面回+1,會不會等等1500個名額就沒了?
然而,如果這是我們騎士團的親屬,按照承諾,他在這個時候應該要想起導師制度,於是就得要先打電話給我,向我告知他想要讓孩子報名這個活動,問我的意見,假如我不反對,他才能去報名這個活動。更麻煩的是,假如他小孩是低年級,因為我反對低年級參加系統性、有明確目標的活動,那大概就一定會遭到我的反對。他還得要拿兒童發展、教育理念之類的東西說服我,才能送小孩去這個名師、限量、有趣的課程。
這不是自找麻煩?為什麼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自己決定他要去什麼活動?
這還不夠麻煩。
假如這個親屬問過小孩,小孩說「名師欸、限量欸、看起來很好玩欸、我要去」,他們還是要打電話給我,和我商量他們兩者之間已經無異議的計畫。這下子不但「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連「孩子都不孩子」了(這個胡適梗是不是要有點年紀才看得懂?)。
為什麼孩子不能自己決定要去哪,還要跟導師討論?這樣難道不會減少孩子向外積極探索的機會嗎?
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因為人並不是在處於真空的情況下做出決定,人時常因為外在環境的影響,產生各種非理性的焦慮,迫使人做出自己並不真的想要、也未必對自己好的決定和行動。
比方說,曾有親屬因為孩子整天在家讀書,覺得這樣對孩子不健康,而想要逼孩子出門,逕自幫孩子報名了一個限量的登山活動。孩子知道後死活都不願意,但親屬已經預繳了貴貴的報名費,騎虎難下。這時親屬想要孩子去參加活動的心情,就已經不如當初那般單純。莫名其妙而不必要的強迫和互相傷害,時常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
假如這位親屬跟孩子和一位導師建立了合作式的關係,按照承諾,導師就有機會在親屬因為限量焦慮報名之前,為這位親屬分析各種可能性,並且提醒他孩子可能會有的反抗,來避免這樣的困境。
另外一個例子,是親屬提供一個課程訊息給孩子,孩子立刻就說要參加。但我在充分瞭解情況之後,發現他可能是想要跟某個也去參加課程的朋友一起玩。當我向他提出「那還不如我們另外約朋友到你家玩就好啦」,孩子立刻就覺得這個方案更好。於是我們不但省下了學費、避開了因為要符合課堂前提而可能有的「剪裁」,也達到了孩子真正想要的目的。
至於第二個理由,是因為我認為最適合低年級的發展模式,是無方向性的探索,另外還要留給孩子大量的自由時間。所以我反對的不是新的探索與經驗,而是出自於大人的焦慮和期待所安排的、那些(我認為)會對孩子造成「剪裁」的的課程與活動。
親屬跟孩子雖然讓渡了部分的自主權,讓導師參與學習規劃,但卻得到了一個更加客觀的、有經驗的合作者,得以避開不必要的衝突與彎路。
當我和編輯大中討論這篇文章時,大中提到:「大人會投射自己的期望,小孩也會迎合大人的期望,但結果可能是小孩往後會把這些過程中被『剪裁』的經驗,怪罪給父母。……(嚴重的話)就是那種,會自己去吃剩菜、掃廁所……等等,把這些當自己的責任、然後又很不開心覺得為什麼都我在做的人,的強化版」。
當大中說到這裡,我心中立刻想說「等等這不就是我嗎?XDD」。
我的愛做又愛抱怨幾乎可說是人盡皆知。假如我當初有一個導師,而我的導師成功減少了我被剪裁的經驗,我會不會就不會長成這種愛抱怨的人呢。
擔任導師的資格
騎士團的導師的工作十分繁雜,在低年級要協助親屬與孩子調整親子關係、面對親子衝突,在高年級則要協助孩子面對人生困境、尋找人生方向。對內要經營團體凝聚力,對外則要積極參與社會事務,尋找騎士團參與社群各種實踐與活動的路徑。
如果要說這份工作牽涉到的專業,我也不知道要標定哪些才是。
專業都可以練習跟累積,而在這份工作裡最為困難的,是人與人之間有高度的重疊,但又得要保有個人的獨立性。這對許多人來說不但是陌生的事,也是難以容忍的事。
有些人很喜歡獨來獨往,能不交際就不交際;有些人則是很愛交際,卻沒辦法獨立工作,或者不能在應該保持界線時堅守界線;更多人則喜歡保有「我想交際就交際,我不想交際就不交際」的自主權。
以學習自主權為例,當親屬與小孩要把學習自主權部分讓渡給導師時,親屬通常會有「不能全權控制」的不適感,我自己也時常會有「介入他人人生」、「干預他人自主」的念頭與省察。
但合作式的關係,就建立在這種彼此影響、彼此支持、彼此滋養的干涉上。導師、親屬跟孩子一方面要「一起」面對未來,一方面也要尊重並維護彼此的「獨立性」,讓關係中的每個人都不被他人支配或控制。
導師要試著面對自身對「既獨立又一起」的狀態的陌生與焦慮,還要陪伴親屬們去面對這種陌生和焦慮,這大概是這份工作最困難、也是許多工作者最不想要做的工作。
附帶一提,我合作的小孩對於讓我介入討論他們的學習計畫,幾乎都抱持著歡迎的態度。
簡單說,合作式教育的導師與親子關係就像是這樣(?),學習計畫是三方共同討論的;所以導師的替代方案也類似這樣。圖:吉卜力《風起》劇照
導師的替代方案
到目前為止,目前騎士團只有我跟瑞安兩位導師。先不說導師工作所需的專業能力,光是「既獨立又一起」這件事情,就沒有人想要。人們似乎都想保有「我想交際就交際,我不想交際就不交際」的自主權。
不過,沒有導師仍然可以有其他方案。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這句話放在教育現場,就是三個願意對教育積極投入的親屬,當他們組成一個「既獨立又一起」的團體,就可以取代教育工作者。
考慮到導師非常難尋,培力有意願的親屬們成為這種小型團體,也是我接下來的計畫。當然,問題可能還是一樣:有多少人想要試著跟別人組成「既獨立又一起」的小團體呢?
我的導師經驗
在這麼多硬梆梆的說明之後,我想在盡量不涉及合作家庭隱私的情況下,提一下我最近的導師經驗。
在騎士團裡,我擔任九個孩子的導師,這九個孩子來自八個家庭,年紀分布從從四年級到國一。最近半年裡,這九個孩子裡,有孩子談了人生第一次戀愛,有孩子第一次失戀,也有孩子第一次進入社會擔任NGO的志工。
我想就簡單說一下「導師的一天」好了。
就是前天晚上,有個孩子打電話詢問我關於戀愛的問題,想要知道我的意見。電話結束後,我跟這孩子的親屬又通了電話,除了討論這件事之外,也順便討論了接下來的學習安排。
當天晚上的稍晚,我跟另一位親屬電話討論孩子最近的發展狀況,以及我們還可以拓展的方向。
也是同一天晚上,有個孩子在某個常態性團體請假。我透過親屬知道,上週這孩子在團體裡有一些事件。看到孩子在群組裡留言請假後,我傳訊問孩子情況,也傳訊息問親屬是否知道什麼。
隔天,也就是昨天,是騎士團的聚會日。我在車站接了幾個搭便車的孩子,一起到了聚會的基地。
當大孩子們到齊後,我向大孩子們宣布我們得到一個擺攤的邀約,稍微說明整個狀況後,由接下聯絡人的孩子跟報名參加的孩子,繼續進行會議。
在這個空檔裡,我去跟另外幾位孩子分別會談,討論他們最近的學習計畫。
早上排定的事情做完了,我在現場晃來晃去看有沒有誰需要什麼幫忙。我發現有個高年級正在看手機鬼混,跟他確認之後,才知道他其實是在陪另一個還不熟悉環境的低年級。我建議他要不要想一些活動來跟低年級孩子有點互動,他回想起自己其實很擅長陪小孩做事,找到了圖畫紙跟筆,陪低年級的孩子開始畫圖。
晃到廚房時,我發現有位孩子正在哭。我陪她慢慢度過,但最後仍然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
下午一點,有兩位朋友來訪談,他們想要知道,如果他們想要試著對我們的孩子上程式設計課程,可以怎麼做。我簡短說明現場情況後,把這兩位朋友交接給對程式設計有興趣的孩子。
我再去陪還在不開心的孩子。孩子好點之後,我跟來參訪的朋友討論他們的觀察和疑問,也許之後有合作的可能。
送走參訪的朋友,這天下午在基地旁邊的土地廟旁有騎士團親屬的工作坊。我跟親屬們交換許多事情的意見,包括高年級缺乏社會發展機會的困境,以及剛加入團體的孩子大量投入遊戲跟YouTube影片的狀況。討論中,其中一個麻煩的問題是:「有開創性的、創造性人生,真的是比較好、應該要追求的人生嗎?如果孩子們選擇隨波逐流的人生,這樣不行嗎?」
工作坊之後,我跟部分親屬開會,討論一個社大舉辦的在地教育博覽會計畫。這些親屬透過騎士團承接了其中一部分工作。
會議結束後,我回到基地裡,抓個路過的孩子問了一下,想要瞭解我不在時現場的狀況。
開始抓小孩一起收拾、洗碗,把基地恢復原狀。把物資搬上車,把搭便車的孩子送到車站。
這就是導師的一天。
如果要告訴想要擔任導師的人一件最重要的事,我要說:這樣的一天結束之後,絕對不要打開messenger等通訊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