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自己的小說,我發現裡頭的人都有glitch。他們的生活出現某個破綻,非常細小,小得幾乎不被外人察覺,小得還能讓他們勉強生活;但他們會在某個無法撐持住自己的時候,墜入那個破綻中,從此不斷重複類似的舉止,卻永遠無法藉此找到出路。他們把生活過成徒勞的迴路。發生glitch的這些角色,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更像機器。因而他們是「人型」,是人類型態的機器,或是機器型態的人。
「我不是機器人」,當遇到這個驗證機制時,我們往往不假思索點下,然而受到各種社會制度、規章,甚至是價值觀念約束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定義的機器?比起二元分法,作者林新惠認為「機器」與「人」更像是光譜的兩端,而她的作品《瑕疵人型》中,說的正是成為「人型」的主角,如同機器般產生glitch(錯誤、失靈)。如同書名,主角們都有各自的瑕疵,但最後讀者終究會發現,或許我們都是「瑕疵人型」。
自從他隻身一人到系統前宣誓,回到住處,床邊就多了妻。而他的床頭櫃,除了眼鏡和手機,還多了一枚戒指。每一天起床,他關掉手機鬧鐘,戴上眼鏡,接著便在左手無名指套著戒指。銀白的戒指內緣,銘刻他的結婚紀念日——一組日期;還有他的結婚對象,他的妻——一組IP位址。
與虛擬人物的科技婚姻、提供良好服務卻無法離開的旅館,《瑕疵人型》中部分科幻的內容,蘊藏的黑色幽默與豐富想像力,讓人容易聯想到2019年Netflix的熱門影集《愛x死x機器人》與經典科幻電影《駭客任務》。當然其他還是有如舉牌工、鰥夫等,較貼近於現實的短篇作品。然而,如同政大台文所副教授紀大偉在推薦序中所說,不論背景是否基於現實,主角往往「不得志」(或者可以說是「瑕疵」),並且無法在故事的結尾獲得救贖。
記得第一次認識「glitch」這個單字,是在動畫電影《無敵破壞王》中,主角雲妮露原本以為是「不穩定」的缺陷,最後卻成為她的超能力。然而,《瑕疵人型》卻打破這個過於浪漫的想像,彷彿讓這個單字「打回原形」。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 Hotel California〉
員工編號、薪水、上班時間、帳單,以及各種資料,在高度工業化與專業化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人類似乎不再(只)是「人」,而是成為一串串數字與數據。加上每天固定的作息,還有「被工具化」的工作型態,讓人們更趨近於機器,而非具有自由意志與感情的相異個體。
「活著」與「生活」,是兩個看似相近,卻具有完全相反的意義,同時也代表著「機器」與「人」光譜的兩端。活著的確已經不容易,但就如同《瑕疵人型》中的主角們所預示的,如果無法擺脫成為徒具「人型」的存在,雖然不見得會面臨全面的系統崩壞,但終將徒勞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