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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滿標籤的生命
「如果沒有傷痕,就不會踏進心理系。」不知哪個教授在課程上曾這樣玩笑說道。
成長中的忽略、窒息的關愛、兒時創傷、求學受霸凌,我們總是在這些傷口當中踽踽獨行,跌跌撞撞試圖將自己整形成世界要我們成為的樣子。
從小生長在單親家庭、接受隔代教養的我,目睹了父親對母親的暴力、經驗過外婆養育時的精神控制,母親為了生活從事陪酒工作;難以接受周遭男性樣貌的我厭惡自己的性別,在學校被笑稱娘娘腔,即便曾被當眾脫褲子,勉強躲過長期受霸凌的命運,卻躲不過終究要成為「男人」的命運。在探索自己的性別、性傾向、探索自己在社會中能夠棲身的位置的、近千個憂鬱到每天想死去的日子後,我被大學退了學。這樣的描述讀來多少讓人膽顫心驚,卻是我生命前20年左右的寫照。
而曾經,我也盼望著自己和一般人一樣,父母離異、隔代教養的家庭那麼多,我的處境不比其他人糟,加上頭腦不錯在班上名列前茅的先天條件,「只要再努力點,就可以和別人一樣了吧?」我這樣想,忽視掉每天無所不在監視對我產生的壓力、忽略掉對於自己身體意象的厭惡,假裝每天的咒罵、同學對我母親職業可能的偏見都不存在,我只要足夠優秀,考上國立大學就能否極泰來,可以為家裡爭一口氣,宣告我不是那個「被丟棄的孩子」。然而實際上是,考上國立大學後,這一切想像都落空了,我陷入無盡的憂鬱,無以為繼無法進食,路上碰面的每張臉孔都在嘲弄蔑視著我,被憂鬱啃食到幾乎崩潰後,接到了退學通知,從「國立大學」的天庭瞬間跌落,摔得血肉模糊。
如果努力就可以確保幸福,誰想要不幸?
於是後來的我知道,維持著「正常」與異常之間差別的那條線,也不過是多了些幸運。
滿目瘡痍
大二那年,母親負傷離開陪酒的工作,改作天珠買賣生意,而我也在這期間與母親一起工作,對比講台上生硬的腦部知識,在生意台前聽到的,更多是每個人在生命中經歷的掙扎和困難,他們口中講述的那些,從小被生母拋棄、丈夫外遇、負擔家中債務、婆媳之間相處的困境,或多或少與我產生共鳴,我因此更好奇:自己怎麼了?正在經歷的,對我來說又是甚麼?為什麼會為此痛苦、又被困在甚麼樣的境地當中?這樣一連串的問題,連帶著我在與人工作中得到的快樂,使得我在退學後再一次的踏入了心理系,試圖去尋找那些痛苦和憂鬱的來源。
傷口的肯認需要階段和過程。我首先途經心理動力和發展的過程,從孩子與照顧者間形成的依附關係裡看見對關係的焦慮:一出生就被托養使得我主要依附對象從母親轉移到外婆身上,而歷經兒子猝然過世、女兒離異後,外婆從本就敏感焦慮的客體轉為神經質,她對於父親離家的仇恨轉嫁到我身上:每天只要一個不對,她憤恨的眼神投過來,「畜生!」、「雜種!」、 「你身上流著你老爸的血液,注定是忘恩負義的種!」這樣的咒罵與要「毒死我們」的威脅交錯,一面不斷對我灌輸著「你爸從出生以前就不想要你」,卻又在某些時刻流露關懷,即便那些關懷往往帶著但書:「一定要考上國立大學,讓你爸他們一家人後悔當初拋棄你們!」我不知道該如何取決自己與陰晴不定的外婆之間的距離,卻清楚曉得,我這個出生前就被拋棄的孩子,只有足夠優秀,才能讓家裡所有的人快樂,才有價值被愛。
我認清了在國小階段父母離異的影響:父親外遇與我回原生家庭的時期幾乎重疊,對於剛上小學時認知發展階段仍以「自我」為中心的我而言,緊緊地把「自己存在在這個家中」與「父親因為厭惡我而離開」的概念緊緊嵌合,那印象如同第一次我巍巍顫將第一名獎狀遞上,期望父親垂青能多點時間回家時,他只掃過一眼便隨手將長長的煙灰隨手抖在獎狀上燙出的痕跡一樣強烈的印在我的眼底。
我知道了即便僅僅目睹一次家暴,也可能對成長造成巨大影響,於我而言影響最大的,在自己的內疚。那個晚上隔著牆,我聽見鄰房父親一手摀著母親口鼻,一手掐緊她的頸脖往牆上撞,母親的求救透過氣管的擠壓幾乎不成聲,可我卻因為害怕自己也可能受到相同的對待而無力做任何動作。無力的內疚與憤怒蔓延整個青春期,在母親進入陪酒工作後鞭笞更甚,我痛恨著自己的出現讓家庭分崩離析,痛恨著那些嚼著檳榔把母親摟在懷裡的酒客,也痛恨自己和他們一樣,終究會成為一個男人。
我看見外婆極度控制的行為背後包含了多少害怕,她把我的生活範圍限縮在視線可及之處,直到高中畢業仍和她使用同個房間、讀書空間大咧咧設在客廳以便監視,電話監聽是家常便飯,每當我稍逃離監控躲到浴室泡澡超過十分鐘,塑鋼門上總會貼上一個影子,一個側耳貼在門板上的影子,長長的側耳傾聽確認浴室內發出的聲響後,外婆問,「你不會是在玩自己的身體吧?」
她對外公的厭惡延伸到對「性」的恐懼,偶像劇裡牽手、接吻的片段被說是下賤,只要外公碰過的一切她都作嘔,我因此更恐懼於男性的形象,對於關係老早失去信心,高中時牽著腳踏車漠然走過外公外婆舉著菜刀相對要殘殺的場面,是我在印象中對關係命定的結局。
回顧得越多,我越是看見家庭在自己身上鑿下的痕跡,卻也同時越不清楚自己應該如何與家人相處。我曾經痛恨家庭,幻想在高中畢業就能一走了之,卻又兜轉著經歷母親車禍、外公心臟手術而回到家中,一度憂鬱到快要死去,好不容易在與母親工作過程與自己的內疚和解,如今我和家庭的距離又再度,因為我學習的知識越多而越難以拿捏:我要怎麼跟曾經傷害過自己的家庭共處?
療癒自我的可能
那些自我的掙扎在認識了「韌性」的概念後逐漸扭轉。
韌性,resilence,原來在物理學當中指稱物體在施加外力變形後,當外力移除後能夠恢復原狀的能力;在心理學中則挪指一個人在處於危機或壓力情境中時,仍然能發展出健康因應策略的現象。
心理學家從70、80年代反思,過去太著重生命當中的創傷事件對人們的負面影響,然而同樣處於危險情境中,有些個體明顯受到挫折、打擊和傷害,而另外一些不僅沒有受到危險帶來的不利影響,相反卻表現出良好的適應和恢復能力。然而我們卻從未將視野放到這些「適應良好」的人們身上,去探究在他們的身上,究竟具有哪些能力、或哪些環境的要素,使他們能夠跨越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
當然,如果我們只把這樣的狀況視作個別能力差異,很容易只強調個人的「挫折容忍力」,像是報導當中無數個勵志故事,卻忽略了系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成長經常是一把雙面刃,如同母親為了生活進入陪酒KTV工作的決定,一方面加深了我的愧疚、影響了我對性的厭惡,但與此同時,卻也理解到為了生活、為了養活孩子,母親犧牲了多少;如同外婆無盡的控制和咒罵背後,仍然試圖滿足我的生活。
我們都有所限制,我們都不完美,可是仍然想為了對方撐起生活裡搖搖欲墜的平衡。我的家人們從不是超人、沒辦法像課本裡的父母那樣為孩子提供足夠穩定的安全基礎,她們在生活給的傷害裡早已經傷痕累累,卻努力的在那些痛苦當中,試著要為我撐起一小片不受影響的天地。他們不是漫畫電影裡光鮮的超級英雄,卻用行動告訴我,即使平凡如他們,仍然能拚了命的成為我生命中真實的英雄。
而我投入與母親的工作、即便憂鬱纏身還是勉力前行的身影,也不僅僅是為了彌補自己曾經的內疚,更重要的是,在體認到家人的付出後,身為孩子的我也同樣想為家人做些甚麼,想讓他們理解到,這些痛苦不必只由他們來承擔。
除了愛,我想不到用甚麼更貼切的方式形容這其中的羈絆。
即便身處惡土,我們仍用盡全力的盛開出一朵花。
那便是在心理學中,我最深刻的一場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