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材料:
物哀是大約日本「平安時代」發展出來的美學風格,根據一些論述的闡釋,這個詞並非文字直譯的關於「物的哀傷」,而較近於「物的各種精神情感」這樣的意思。感受的主體當然是人,因此或許也可以說,物哀指的是人所體會到的萬物深處的精神情感。
關於物哀的形成與意涵,就和「美」一樣,它的迷人就在於它的複義與多義。在一開始翻譯成中文的时候,也有像「感物」、「物感」、「感物興嘆」等不同的譯法。而在日文字典裡,物哀的解釋多半用「深沉」、「細微」、「無以名之」的傷感來表現。這讓我想起神韻美學解釋了數百年,直到最後還是不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類似公案式的話語來得通透。詩句若能不直接指涉、不直接評論那些微妙深沉的人類情感,卻又能讓讀者在瞬間防佛感受到一種情感的流動,或許庶幾近之了。
建立物哀美學的江戶時代的國學家本居宣長,本來是為了要擺脫日本文化太受中國式語彙的影響,才想透過日本獨特美學的建立呈現民族性格。他認為中國式的美學評論,雜揉了太多的道德觀念(我想他沒有看到神韻詩派的說法)。在他解釋下的「物哀」,是超越善惡與倫理判斷,對生命、自然、人世的一份敏感。在本居的評價裡,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就是「物哀」美學的巔峰。
(吳明益《浮光‧物哀》)
題目:
七、如何向高中學生解釋「物哀」,請舉詩文為例。
中宜擬答:
「物哀」是一種日本美學,表現為對美的事物的深沉體會,難以用具體的語言分析解構,需要以感性的直覺對所接觸的萬物進行如其所是的觀照,而非用道德倫理價值去比附或判斷。
大西克禮於《物哀:櫻花落下後》提出「哀」的五種階段:第一,狹義的心理學涵義,近於中文的「哀憐」;第二,一般心理學含義,泛指一般性的感動,近於中文古文的「嗚呼」,可悲可喜;第三,如《源氏物語》所描寫的,日本貴族對「美」的認知與體驗,是一種幽婉豔麗的生活氛圍,一種觸景生懷且耐人尋味的情緒;第四,特殊性的美,不只是對眼前的人事物所觸發的感情,而是對整個人生發出的厭世、悲觀的情緒,稱之為「世界苦」;第五,在第四階段的「哀」之中,融入優雅豔麗之美。
吳明益聯想中國公案式的美學表達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即近乎「物哀」的意義,因為物哀體現於對人事物直觀的描繪,不採後設、後起的道德式評價,也非作者個人情感際遇的符碼;或可用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境界作為理解的輔助:王國維在論「境界」時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之境」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都是在景物的描繪中自我移情,或是使用具有傳統意象符碼的方式結合景、情,使景物的描寫與作者自身的情感不可分割;「無我之境」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不期然的景與目遇,文字是景物的映照,所以說是「以物觀物」,較接近於日式「物哀」強調的脫鉤道德價值判斷。因此吳明益提及神韻說,因為神韻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興會神到」都是強調這種含蓄、不落言詮的美學。
再者,還須留意到「物哀」與禪宗「無常」觀念的緊密相關性,大西克禮即舉「櫻花落下」作為物哀最典型的美學場景,對於自然風物的姿態轉換,與人事存在有限的宿命,而對此興發的美與死亡緊密結合的感觸,即是物哀的標準展現。因此大西克禮使用「世界苦」表達,表示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世界觀,是對人事物存在具有客觀且普遍的哀感生命體驗,從此種體驗的內在意識前見,以靜觀的深沉幽暗情緒去感受、去描繪,便是物哀的進階階段。如劉希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對生命易逝的感嘆,晏殊「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對時光不可追尋的輕愁,都表達了存在的哀感。物哀更強調客體的唯美性,大西氏指出:櫻花的極美、極絢爛又轉瞬消逝的景象,是一種美的「脆弱性」,而對此而生的陰翳哀愁,即是物哀。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可為一例。
對高中生而言,體會物哀可先從「靜觀」養成,如朱光潛〈我們對一棵古樹的三種態度〉分析,對事物可以有「實用、科學、美感」三種態度,而美感的態度即出自靜觀,要全神專注地在客體給予我們的形象美感的直覺上;故剝除功利價值的意象,領受事物本身之美,是感受物哀的第一步驟。
其次,對於存在的哀感,學生已可在〈赤壁賦〉、〈念奴嬌〉略有認識,有關嘆逝的文學作品亦或有觸及;在抒情性的文體中,可以請學生多留意描繪景物的詩詞,發現那些著重於呈現物象、即景傷懷,而又不流於極端哀痛的作品。如陶淵明、王維、花間北宋詞作等。
總之,物哀作為一種美學進路,其實可與課堂內外的文本相連結,提供高中生高階的美學視野,也能在情感教育上發揮,培養學生對人事物感性的感受,使文學之美能觸動心靈,進而成為人生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