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
社群時代,有人被迫陷入遭觀看的窘境,有人主動販賣隱私。你展示好,被他人嫉妒,同時又有人環伺,期待你暴露醜態。最終世界充滿敵意眼光,你能怎麼辦呢?當個好人,或者逃得遠遠的,到宇宙去,這些都與你無關,可能會更快樂。
〈瓊爛透了〉
它最顯見的主題,自然是暴露隱私,猶如劇中對話直述:當你討論什麼,廣告就給你什麼。企業在監聽,合作,瞭解你所有隱而不宣的需求,爾後想方設法販售給你。你不在意,甚至有點便利,「生活」作為一個實存的場域,你不設防,也不把關,因為這程式很好用,超過八百字的條款究竟誰要讀?
不讀。串流媒體蒐羅你的各種資訊,搭配神乎奇神的AI技術,終於讓你被動成為一檔實境秀主角。這裡有個簡單的問題:你能洩漏自身到什麼地步?在鏡頭前你可以入睡、吃飯甚或打炮,沒關係,行動只是獨立事件。但當你完全赤裸,慾望也好,醜態也罷,全都被觀看,由人全方位評價,甚或被戲劇性地扮演和詮釋後,世界曉得你是個爛人了,你不能承受。
這也不怎麼樣,觀眾就要看你不能承受。君不見實境節目這麼多,被網友罵到生病甚或自我了斷的,也不少嗎?實境節目之所以吸引人,不就是扭打、辱罵跟各種權謀、毀諾,背叛和傷害。災難電影般的娛樂。那位串流媒體東家也解釋,人們根本不喜歡正向的事物,誰他媽想知道別人的生活有多棒?
他們、我們,就要刺激和恐懼。像自由落體、雲霄飛車云云,在確知自己好安心的前提下,隔靴搔癢,愈搔愈爽,最大程度帶入,替代性滿足,甚或我們就承認:我們就愛看別人受苦。於是量子電腦變成威脅,像那位採訪東家的記者,瓊有節目,你也可能,反正都一樣漫不經心,熱衷吸奶頭,表裡不一。
瓊和同病相憐的名人衝進電腦室,工程師解釋:你也不是真的。這裡是虛構界。誰授權來扮演你。你的程式碼告訴你是你且不要懷疑。這是個花招。因為無論哪個界域,電腦都砸了,事情都發生過了,凡人給名人扮演,名人被更有名的扮演,因為你的生活雖然是你的全部,但也只是爛商品。
最終,那個基準世界,或者說真實的瓊,戴著電子腳鐐,開著咖啡店,跟自己的名人共犯談笑,覺得自己終於是人生故事的主角。瓊從這個認知,獲得巨大的滿足感,但主角是主角,決定情節的不是角色,而是編劇。她認定真實的仍不是真實。亦即「你沒有掌握過自己的生活」,瓊是如此,你我亦同,或許。
〈亨利湖〉
同樣那個問題:你能洩漏自己到什麼地步?
該篇出乎意料的部分只有一個,說了就不好看。然則懸疑、凶殺的表面下,仍然是關乎個人隱私的主題。主角是電影教授,為拍攝自然主題紀錄片,與女友回到山間家鄉。家鄉風光絕美,卻因連環命案導致觀光慘淡,住戶也出走,可以說近近乎廢棄的小鎮。
女友曉得案子後,慫恿主角轉而拍攝犯罪紀錄,逼問:「是要獲得幾個紀錄片宅男的誇獎,還是拍些大眾真正想看的東西?」主角仍然不樂意,女友加碼:你父親在案子當中的分量,也可以用影片的方式為人所知。為父掙回應得的名譽,為母抒發失去摯愛的傷痛並討回公道,是主角同意拍攝的動機。
當主角和女友向或許發行商的企業報告,企業代表說明:最好有不為人知的材料。最好由個人出發。賣點是什麼?所以主角說話開始模稜兩可,所以他們去兇手施暴的場所,所以他們──重點是,從這個段落,我們可以想像出,當主角影片最後問世,它是怎麼被包裝的?最後我們也真的看見那很有說服及吸引力的「預告片」,標榜著意外發展,及真人真事,華麗告知:這裡有猛料哦。
主角是主角。他拍攝,剪輯,自己現身說法,造就一個力壓兒童性虐待、安樂死議題,惠及企業,自己也名利雙收的最佳紀錄片。作品暴露他掙扎、私密,或許甚至不光彩的部分。當他捧酒望著獎盃,邊讀著信件,那種情緒的結構複雜,因為他有能力且親自執行一次人生的資源調度,他典當自己,用悲劇換得未來可能的成功。
怎麼說呢。事情太離奇,所獲太輝煌,彷彿離我們很遙遠。然則,社群時代,誰又真的沒有暴露自己的難堪、悲痛或羞恥,來換得一些什麼?我們說故事。我們紀錄。我們把某些人事細細打磨,公諸於世,難道是要鍛鍊手指或印證知識嗎?想要錢,想要名聲,為此你願意付出什麼,或者說,願意獻祭什麼。
〈亨利湖〉說得客氣:對此你應該想一想。
〈在海的另一邊〉
人在宇宙,意識回地球,透過模樣相同,也靈敏如常的義體,讓孤寂、枯燥的太空任務,某種程度變成居家上班。手錶發出警訊,你就躺上手術台,回到工作場所,咖咖也許一小時,轉身又回自家床上睡覺。話說義體休息是有必要的嗎?
兩個太空人,A高大、風趣,有藝術氣息,住在郊區豪宅,替小孩畫肖像,生日上影院,很懂女人身心,盡情享受生活;B矮小、嚴謹,講究戒律,會打小孩,撤離人群,攜家搬到森林與溪流旁,不讀書,會做木叉捕魚,其實不壞,但多少令人感到生冷、專斷,以及無聊。
出於對義肢、假體或高仿機器人的厭惡和畏懼,A在小孩生日當夜,或說隔日清晨,遭邪教領袖壓制,並目睹全家遭屠,自己義體也被燒了乾淨。為什麼?因為那「不自然」。老公分明遠在幾萬光年外,妳還跟他的義體同床共枕?妳默許病態發生,不說同罪,也是共犯。
故事從這裡開展:A所失去的一切,B都還有。根據《黑鏡》既往人性觀,結局底定。但你細細品,你甫遭巨變,除了維生用的綠色植物,和終究會用完的繪畫材料外,窗外是無垠闐暗,室內機械冷硬,偶然發出嗶嗶聲。你打開電視,黑白新聞畫面所示,是你全家被殺後你不在場的葬禮,這時燈光突然閃爍,因為你的雞掰同事幹完活,又回家陪你本來也有的家人。
嫉妒是生命的本能,因為不如此,也只能自殺了。
B在A求生的路上推了一把:他出於同情,決定出借義體,讓A能回地球喘喘氣。這對B的妻子來說是個考驗。因為,如果愛人面貌相同,但內裡全然抽換,你怎麼應對?要命的是,這或許不是「判若兩人」,只是你枕邊人驀然回到熱戀時期,那個生命力豐沛無倫,將你視若珍寶,愛之惜之的狀態。你怎麼抵抗?你想抵抗嗎?
這個懸念發展途中,編劇讓B曉得了,A對他的太太有性幻想。這是強勢破局的手法。B發怒,在地球斥問妻子,妻子回答:我沒有,但我曾經想,因為你是個王八蛋;在太空,B斥問A,給了他一拳,但就僅此而已。因為這是一台雙人太空船,他們的生命在六年任務期間共同。
結局。塵埃落定,困境條件給你,一艘太空船持續航行或漂浮。
筆者妻子觀後說了一件事,高中時期,她有個好朋友,但這個好朋友明面好,暗地說壞話,做些破壞她和其他人關係的事。直到好朋友自陳她才曉得。據自陳,當妻譬如陳述父母如何待她,或偶然吃飯她樂意請客,其實好朋友內心憤怒,因為「你憑什麼有我沒有的東西」呢?真正的聲音是:你憑什麼展示你的有,彰顯我的沒有。
該集的恐怖,或許是離我們最近的。你做好事,有好心,甚至就是過得好,向他人分享,尺度未拿捏,或有點不經意,就可能刺激了人性的黑暗。這種黑暗,並不「瘋狂」,曾有個實驗,兩隻猴,一左一右,分別裝籠。實驗人員要猴子做相同動作,但右邊得到甜美葡萄,左邊只有常規花生。三番兩次,左邊猴子就拿花生扔實驗者,用頭撞牆,拚命搖晃鐵桿,像要討回公道。
實驗關於不公平。可是,人常常覺得命運不公啊。
〈梅齊戴〉
(不曉得這裡說有效嗎?此集有強烈、高頻率的閃光段落。)
視覺及特效都很有趣的一集,寓意也很簡單:獵人者人恆獵之。
主角是個狗仔隊,亦即專門暴露名人隱私,以他人名聲換取優渥酬勞,說起來並不光彩的職業。開頭她偷拍男星和同性從旅館出來,男星哀求,她踩油門直衝,結局即男星自殺。這是她悔悟契機。當她和同行在某處堵一位性愛影片外流的女星時,她看同行不惜辱罵名人,好捕捉名人憤怒的神情時,默默離開了。
這段有趣的,是同行們起初的討論,一位明顯較敗德的說:「沒有我們跟拍,他們(名人)一半都要自殺。」點名藝人,或者說公眾人物和媒體相愛相殺,相依相存的關係,而為什麼成立呢?因為我們愛看。你看它仍然呼應,嗜血閱聽眾,嗜血狗仔,還有會流血的公眾人物。
該集公眾人物代表:梅齊戴。或許名字本身有何寓意,或就是個破包袱。梅齊戴國外拍片,肇事逃逸,無法抗衡內心譴責,在片場失控,影業封殺後避世。主角從狗仔變成咖啡店店員,繳不起房租,偷吃室友食物,得知倘若拍到梅齊戴的照片:新台幣約莫九十萬元。毅然重操舊業。故事從這裡開始。
一干同行盡數死絕,只有主角存活,拍了照片,大概發家致富,或許沒有。也有運氣使然,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善有善報,因為四個人發現梅齊戴,只有主角試圖協助她。梅齊戴的變形,是她自罪的表徵,邪術之所以為邪術,是因為它總是以卸責為本質,要你去發洩、恍惚遺忘,而不是坦然面對。
於是〈瓊爛透了〉所說,彷彿可以再說一次。如果〈瓊爛透了〉,它所預設的觀眾立場,更接近你做為「主角」,那麼〈梅齊戴〉就把我們當作簡簡單單的平凡人,吃瓜群眾:醜聞是這樣產製的。這不能簡單卸責為記者們手段低劣,事實上他們很專業,是閱聽眾形塑了一群以此為「專業」的王八蛋。
職是,你就愛嗜血,這集就殺給你看嘍。
〈惡魔79〉
主角印度裔,居英國一個厭恨移民的小鎮,在百貨公司裡售鞋。同事偷懶,鞋盒亂扔,事情多半都讓她做了,還不時酸言酸語,卻被隱性也歧視移民的主管,選為「最佳服務人員」。國族主義團體在她門口噴漆署名,就像指示彈。她仍然到公司,主管通知:妳的印度香飯太臭了,請去地下室吃飯吧。那可能生理性令人不適合,卻也像象徵,其實討厭妳,關於妳的訊號都使人厭煩。
地下室髒亂,她嘗試整理用膳空間,手指劃破,發現一枚護符,血染在上面,鬼使神差帶回家,當晚護符就和她說話了:此後三日,妳要殺三個人,否則以核戰為前奏,世界陷沒天火。為什麼?不知道。規則就如此。為什麼是我?當然要是妳,惡魔只能和有可能從正道墮落的人做交易,一心向善可不行。
她為什麼可能?主角總是善良、乖順的。可是「善良」不是笨,鈍感,無知,不會生氣,善良是每次內心浮現好、壞,傷害他人與否這樣的抉擇,有能力且每每思考過後,決定不要傷害他人。善良卻壓抑的人當然也會墮落,畢竟,範本是自己,調換立場,照本宣科,又能有多難呢。
然則,主角殺的第一個人在河邊,原因只是惡魔使她看見,這個純良、殷切想幫助她的男人,其實是個亂倫戀童癖,性虐自己的女兒。嚴格來說,那是個意外,主角受預視和道德刺激下手。然則第二位,她就下定決心了,畢竟惡魔說了,妳不殺呢,數百萬、數千萬人都會死去。她挑了一個殺人犯。
當事情出狀況,主角必須再殺一個人時,惡魔與主角的對話是這樣的:
「──我得忍受深刻、明顯,地久天長的不存在,永遠獨自一人。」
「聽起來就像我的人生寫照。」主角說。
當然完全可以將主角的行動定義為自保,但她借助惡魔遴選的受害者,全都有罪及明確的道德敗壞。她不草草奪命,也不藉機洩憤,倘若非得手沾鮮血,她至少想讓自己能心安理得。所以整個故事,是一個好人用奇詭途徑,嘗試拯救這個蔑視或漠視她的世界。
在行動最終失敗的橋段,她不是被制伏,而是被哄住了,她面對的警探自陳「大概是個好人」,一路陪伴的惡魔消失,世界要毀滅了?警探說沒關係,到時候我們再來想辦法。她低下武器,無助被警探抱著,哭得很傷心。像個良心犯。
她在最壞的處境,仍然選擇當個好人。她為什麼是?她怎麼還能是?不曉得。總之她恣意行善,局勢愈緊迫,她愈有性格,莫名看來更自信,也快樂。面對頤指氣使也硬氣拒絕。最終瀟灑與惡魔離開,面對長遠僅有彼此的生活,居然有種幸福感,畢竟她很值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