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記|葛亮|2023|麥田
剛好幾星期前看到洪愛珠貼《燕食記》,知道跟香港有關,原本在讀一本有關沙漠飲食與絲路的書,決定中途變節,以這部具香港背景的飲食小說來完結這次飲食專題也不錯。其實說香港背景也只對了一半,但凡談香港飲食總可追索至幾輩子祖上的事,《燕食記》是透過一對廚匠師徒的故事,交織粵港的近代變遷。
書的開展我是此料不及的,那些絲線密鏠的故事,有我耳聞目睹吃過的,有我以前從書裡讀來的,亦有我婆輩的痕跡。
榮胎生與五舉師徒二人,由廣州到香港,標為雙城記其實也沒錯,上半部以榮胎生的故事為主,他經歷的是清末、抗戰一段歷史,讀來一直跟我婆輩一代的事接軌,小時侯聽過她提過鶴山沙坪,明明跟廣州有段距離,書裡說沙坪曾是戰時交通樞紐,很多南來香港的火車也在沙坪出發,現在想來當年戰事爆發,婆婆也曾如此帶著三家人十多口南來香港,可惜婆婆已仙遊太多年,想問問她也無機會了。
榮胎生與慧生並非親母子,而是本為尼姑的慧生受亡友託孤,她是歷盡艱辛把化名阿響的榮胎生藏好帶大,二人先是進入太史第工作,後來逃亡至小鎮安舖偏安,之後阿響遇上隱姓埋名的葉七得到真傳,也打開了他的廚藝大道。故事需為小說,但更像史實與那些歷史人物交織的平衡時空,我曾讀過江獻珠的《蘭齋舊事》,寫她家族與祖父江太史公的事,太史公有百粵美食第一人之稱,也是廣州有名的商賈,她的自傳裡還有一半是寫其叔父南海十三郎,這位在《燕食記》中也有濃重筆墨。
下半部以五舉的經歷為主,大時代風雲過去,在香港落地生根,經歷的是移植的陣痛,幸好廚藝就是武功,江湖之大總有去處。五舉被人笑稱「山伯」,出處原是他跟太太戴鳳行的戀情被榮師父撞破的場面有點像「梁山伯與祝英台」,後來榮師父說五舉其實更像「楊過」,把一身武藝打掉重練,壯士斷臂,然後追隨太太而去的俠客豪情。
寫歷史有歷史,寫人物有人物,但寫吃食也出色才是重大驚喜。
紅樓夢裡寫過桂花蜜,一般寫桂花蜜無非桂花用蜜漬,都是一句講完,但這裡看,一罐桂花蜜卻搬了一道風景出來,栩栩如生:
鎮上的女人,將大幅的床單鋪在樹底下。清晨打露水時鋪上,到了黃昏的時候,床單上是金燦燦的一層。拾掇起來,便是一天的收穫的心情。她們將這桂花用蜜漬上,罐子封了,做成桂花蜜,可以一直用到端午。 包湯圓、蒸八寶飯、包長腳粽,用處可多著。
又,阿響滿師前,葉七教他最後一道絕活,是廚技更是心法,是廚人修心到最後的一點純淨:
葉七問,那你說說,要打好蓮蓉,至重要是哪一步?他想一想,說,去蓮心吧。挑出了蓮心,就不再苦了。葉七搖一搖頭,去了蓮心,少了苦頭。 它還是一顆不服氣的硬蓮子。還是一個「熬」字。
阿響定定看著師父。 看他執起一顆蓮子,對著光,說,這些年,就是一個「熬」字。 深鍋滾煮,低糖慢火。 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自然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這樣令人深刻的飲食場面書中不勝枚舉:慧生的佛門素宴、太史第名傳坊間的宴席、五舉與戴鳳行二人不打不相識那場廚藝比賽、抓住每個人脾胃的戴家本幫紅燒肉,當然還有榮師父由唐餅到點心再打掉重練上海菜的慧根。
讀《燕食記》是強烈感受到飲食不僅是人類歷史一部份,也是動盪時局中承載情緒和文化記憶的媒介。陳培浩教授說故事裡體現了精神意義以及生命意義上的「成人」,話說少年阿響在藥局聽到吉叔和葉七的遊戲對話:
葉七問吉叔:『你是誰? 」吉叔答:「我是無尾羊。 」吉叔反問,葉七則答:「我是我! 」少年阿響不了解二人對話的真義向周師娘請教,周師娘說:「響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個『我』,是個什麼字。 」義字是葉七跟吉叔那一輩的革命感情,也是存在於葉七對阿響母子之間的情義,然而當阿響被問到「你是誰」時,阿響便答「我是我」。這句由「你是誰」,到意識到「我是誰」的真正轉變,是關乎覺悟,蘊含蛻變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