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匡靈秀
閱讀評分:5/5
羅賓是一名貧苦的中國男孩,他被帶往英國高級學院就讀,從事語言和翻譯方面的研究。一個平穩順遂的未來,似乎就此在他眼前逐漸展開。直到一日,他遇見反抗帝國的地下組織,並開始嘗試瞭解資本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等問題。這將他帶向雙重生活:一邊是帝國學院的安定坦途,一邊是地下組織的艱險行動。故事也由此逐步展開探問:知識分子與國家、社會以及勞動大眾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
--- 以下有劇透,請慎入 ---
巴別塔學院的主要研究項目是語言和翻譯,並將研究用於殖民統治和白銀工業魔法的製作。對銀工魔法來說,語言文化是一種資源,就如同煤礦資源。因此,帝國不斷對其他國家進行經濟與文化層面的雙重掠奪,以便將掠奪來的資源用於發展自身的工商業。白銀在故事裡具有許多魔法功能,例如馬車上的類引擎裝置、餐盤裡的類保溫器。它不僅象徵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也暗示金錢在資本主義世界裡的驅動力。
而銀工魔法的驅動,則有賴於語言和翻譯,在詞意的間隙尋找接合點,將可能開啟各種功能。故事裡,有些人可以通過詞彙轉化,或說重新連結其他詞意,從而作為咒術賦予白銀力量並施展魔法,例如防護、隱形、解毒或加速。換言之,語言「翻譯」是啟動銀工魔法的鑰匙。因此,誰能壟斷話語權,誰就可以操縱魔法,從而讓白銀在不同情境中發揮各種效用,甚至使人對其產生認同。這也正是支配者的意識形態力量。
隨之衍生的問題是:語言也存在支配性質或位階區分嗎?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語言本身並沒有,但語言卻可能被拿來當作支配的工具。而且不單是不同語種之間,甚至是在同一種語言裡,不同的文字、語句、修辭或言說的儀態,都可能被中上階層拿來與中下階層區判高低位階,並藉此占據支配地位。而從社會空間來看,許多時候,知識分子也座落於支配階層。自古以來,語言、話語和知識分子,始終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語言和翻譯或許也正因如此而成為故事探討的主題。
但無論哪一個階級階層,都不會只有單一性質。魔法也是如此:有治療術,也有爆破術。有人利用語言和銀工魔法維護帝國,有人用來搞發明與建設,也有人將銀工魔法作為某種「武器」,投入反抗帝國主義的行動。
這些關於語言和魔法的設定,總讓人想到符號學的某些概念。它們主張在「意符」和「意指」之間進行斷裂,進而重新構建詞意,以作為對統治權力的反抗。
然而這類反抗最終大多是學究式的。它在象徵秩序方面,無疑多少能夠製造一些認知的顛覆效果,但某些時候往往也有其限制。因為作為勞動群眾,我們都知道,現實中並沒有魔法。當然這樣講有點無情。再說了,話語其實充滿力量和可能性,有時甚至可以帶來某些改變。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魔法呢?但即使如此,即使我們將十塊錢重新「翻譯」並說成十萬元吧,那是不是就真能改變下個月房租繳不出來的困境呢?
我們完全同意,語言本身就是爭奪權力的戰場。但我們也沒忘記,在反抗資本帝國主義的行動裡,廣大勞工群眾的組織和起義,往往是非常重要的關鍵。
然而故事裡,反資本帝國主義的陣營在組織系統方面,似乎相對有些薄弱,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勞工之間的關係。
不過,這似乎也頗為符合英國當時的情況?例如1840年代,恩格斯寫《英國工人階級狀況》而探訪工人社區時,似乎也曾被工人冷眼對待。那時的勞工運動已有一些規模,但關於組織、關於知識分子和勞工的串聯,尚有許多需要加強開展的空間。
因此本書整體讀下來,內容探討更多的比較是關於知識分子本身的位置,以及知識分子和統治階級、統治權力之間的關係。
故事設定於十九世紀前期,英國的巴別塔學院為學生提供美好或至少安穩的生活與未來。學生在知識塔中競逐桂冠般的白銀勳章,以便晉身支配階層,從而獲取這些位置的殊榮與利益。同時,資本家及其帝國主義甚至得以利用學員的研究,不斷擴張並鞏固自身的統治,及其對本國與各國勞動群眾的剝削。
然而,學院及其知識框架,卻區隔了學生與社會的連結,使得他們看不見這些剝削壓榨,看不見廣大勞動群眾的貧窮與苦難。由於教授們的誘導,主角一度非常鄙視那些罷工以爭取權益的勞工。那時,主角只知眼前的帝國是無比繁榮,但完全看不見這些繁榮的背後,其實是由那些在各種惡劣條件下勞動的勞工們用他們的血汗搭建而成。故事後期,罷工者加入了主角群的反抗陣營,在街巷設置路障,團結組織建立社群,抵抗政府的軍事鎮壓。這時,主角儘管和勞工們結盟,但卻有些不知所措,顯然在此之前,他從未思考過如何與廣大勞工群眾一同聯合起來反抗資本帝國主義。
組織和串聯並不容易,對主角來說又更是困難。因為大多數時間,主角是在帝國的學院接受學院式的教育,他的認知與經驗自然也被限縮於學院生活。院長導覽學院時,甚至曾向學生們直言:一旦你知道學院裡的種種,外面的紅塵滾滾就沒那麼有趣了。這句話正好無意間透露了學院的管理方針:遮蔽學生的社會視野,並避免學生過於關注社會問題,甚至對帝國主義提出質疑。然而我們都知道,這句話只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說詞。因為事實上,幾位主角出身的國家,也都不斷遭受帝國主義的掠奪和侵略。而作為知識分子的主角們,究竟又會如何面對自己與帝國、學院和資本家、勞工大眾之間的關係呢?
關於上述問題,地下組織的學生成員曾向主角群提到:各國的勞動人民與窮人,都深受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剝削,因此必須說服他們不要只從個別角度看待,而是要看見他們其實是在同一陣線。
這段話指出了團結組織的核心問題。方向是有的,然而似乎也就僅此而已了。承上所述,整個故事的重心放在知識分子,因此沒有再進一步展開以下問題:革命究竟是小團體的行動,還是廣大人民的起義?在地下組織的設想中,廣大勞動群眾與革命行動之間,究竟又具有什麼樣的關係?地下組織與勞工階級的關係如何?他們有沒有在勞工階級群體裡開展組織或宣傳工作?
整個故事讀下來,答案可能是沒有,因為地下組織的人手似乎並不充裕。於是主角最後的反抗行動,只能聚焦於停止學院及其魔法供輸,從而癱瘓整個城市的運作,並藉此逼迫資產階級放棄對外國發動侵略戰爭。但對資產階級來說,他們有的是時間和資源慢慢耗。儘管城市癱瘓對他們的影響不能說不大,但影響更大的卻是許多窮苦民眾,後者或死或傷,也付出慘痛代價。即使有部分罷工的勞工加入主角的反抗陣營,但我們還是不知道民眾對反抗行動的支持和協力究竟有多少。我們知道的是,資產階級並沒有因此而就範,甚至沒有絲毫退卻。主角最終無計可施,故事也就在他決定玉石俱焚的自我犧牲下,走向了悲劇英雄式的毀滅結局。
從歷史來看,這也與當時的某些限制有些類似。十九世紀前期的革命,廣大勞動群眾還沒能團結起來成為一股勢力,也還沒能像二十世紀的俄國十月革命那樣,從資本家及其統治集團手中奪取權力。假如在故事裡,地下組織不是小團體,而是聯合各地廣大勞動群眾形成的強大而穩固的組織,能夠對資本家及其統治集團發動起義,那麼,結局或許將會走向另一種發展也未可知。
組織和起義並不單只是反抗或破壞現存秩序。它同時也意味著,由組織起來的勞工在企業產業掌握權力,並依據勞工大眾的步調與需求——而非服膺於資本家無限膨脹的口袋——來研議規劃生產與分配。這也正是社會主義民主的基本架構。但這當然是資產階級絕對不樂見的情況。所以今日的我們不斷看到,他們或明或暗,總在想方設法阻礙我們勞工團結起來發展組織,並透過確保我們被切割、被原子化而處在難以聯合的狀態,從而消解勞工反抗的可能,以維繫他們資本家的獨裁專制。他們或許可以稍稍容忍某些反對他們統治的話語和思想,但只要我們勞工一聯合起來付諸反抗行動,便會招來他們施以各種軟性或強硬的報復。
於是有些時候,我們的遭遇就像故事對這類現象的調侃:關於自由、民主、權利等概念,其實多少都有些空泛,因為學生們可以熱切討論,但畢業後這些概念馬上就會遭到遺忘,更不用說付諸實踐了。即使我們暫且不談反抗資本主義的行動,但只要想想,在我們的職場、在我們勞工與資本家的權力關係裡,是不是還存在著各種公開或隱蔽的言論審查、思想審查甚至是自我審查,這類的調侃也就不難理解了。
所以最終,語言或翻譯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有人說是溝通與交流。這沒什麼問題。但,究竟是在什麼制度和前提下的交流與溝通呢?故事裡有人提到,所謂翻譯,就是「在不冒犯任何人的情況下傳達重點」。
而這句話也正好與故事的基本調性相互呼應:在巴別塔學院裡,知識研究與社會現實的隔離,使得知識分子不太需要擔心冒犯任何人或風險。於是,知識分子認識社會問題,甚或提出改革的可能,就這樣悄悄地被弱化了。如果我們對此自我反思,可能也會發現,我們作為知識中介者,許多時候不也是如此?我們在轉介知識時,不也是多少總在顧及是否可能觸犯誰的利益——特別是資產階級的權力與利益?
在英文裡,學校school、學者scholar這兩個詞,皆源於希臘文schole,起初指的是閒暇,也指無須勞動的人。他們與勞動者之間往往有著明顯的區分。然而今日的情形早已轉變。某種程度上,知識生產也已變成一門勞動。而且許多人即使擁有高文憑、文化資本,帶有一些知識分子的特性,但同時他們也可能是受雇的勞工。只是,有些人的主觀思想似乎尚未跟上客觀情勢的變化。
本書作者則透過故事討論了她對知識分子和勞工的看法。在字裡行間,她不斷拋出一個日常的核心問題:權力,特別是資產階級的統治權力,究竟是如何透過各種方式,達到對我們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的支配與剝削?而我們,又會如何回應呢?
在這個問題上,《巴別塔學院》通過社會空間與人物圖像的描繪,提供了我們一部分的參考線索。同時,作者也從某方面,對知識與權力的關係,對包括作者自身與我們在內的知識場域,施展了一番魔法。魔法名稱為:反身性思考與自我探問。
她的魔法也是通過語言文字得以展現。語言也有敘事、紀錄、傳遞訊息和表達情感,並讓故事流傳下去的功能。犧牲前,主角留下了回憶錄,後來說不定也幾經改寫、潤飾和修訂,最後成了傳到我們手中的這本著作。我們跟隨著鏡頭捕捉事態發展,感概於主角群的情誼與崩毀,也因為那些性別和種族歧視而忿忿不平,對於反資反帝行動和主角的結局更是感到沉痛和惋惜。
但我們知道,這還遠不是終局。因為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故事的尾聲,一位成員撤離,帶著書信和他們的故事,為了尋找新的可能性,為了尋找同伴,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信裡載有幾個人名,那些是未曾謀面的組織成員。她看著那些名字,她知道:我們不是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