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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養小孩的奇幻旅程:講不聽的阿果(一)

2018/11/1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小孩講不聽!」
這大概是照顧者最頭痛的問題之一。叫他刷牙不刷牙,要他洗澡不洗澡,叫他穿衣服不穿,這些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爭執與拉鋸,都會造成大人小孩之間關係的緊張。還好,這種煩惱我一點都不陌生,因為阿果出生之前,在跟其他孩子互動的教育現場裡,總是不乏講不聽或不理我的孩子。
有一個孩子,在弟弟剛出生的那段期間一直在上課時跑跳鬼叫,我雖然知道他正在一個人生的難關裡,但那時的我也有課堂進度的壓力,再加上其他孩子與家長的不滿漸漸到了極限,我終於忍不住質問他:「我對你這麼好,你這樣欺負我,有道理嗎?」他激動地回我:「我不欺負你,要欺負誰?」
還有另一個孩子,總是在跟其他孩子發生衝突之後,一邊哭一邊跟我說,他不想打人,他真的不想打,但他沒辦法,他沒辦法控制自己。那是一個在學校時常被處罰而沒有下課,又會被爸爸打的孩子。
至今我還記得每一個這種小孩的臉孔,以及他們在這裡度過的許多時光,反倒是那些「乖巧」的孩子,有些我卻是不太記得了。說起來,我之所以能比較從容地面對自己的小孩阿果,要多虧了這些孩子的「教導」,我確實在跟他們一起努力的過程中,學會了很多事情。
阿果(當時約四歲半)和我

阿果帶給我的紅利

在我職業生涯的早期,我(跟同事們)認為這些孩子是出於對大人的不信任,而不願意相信或採納大人的建議。面對這種孩子,我們採取的教育方向,是遵循人本心理學家卡爾・羅哲斯的助人原則,盡可能無條件的接納孩子、真誠一致反應孩子的狀態、並且對孩子的處境富有同理心。我們相信,這能讓這樣的孩子重拾對大人的信心,而能再次願意相信大人所提供的知識、技術與溝通。
在那個時期,我花了很多力氣去瞭解小孩的狀態,跟小孩建立對等且互益的合作關係,但我對於讓小孩「變成」這種狀態的大人,總是懷抱著一種莫以名狀的敵意。雖說我也會提醒我自己,要重視跟家長之間的合作,可是人在現場看著這些孩子受苦時,總是很難把這件事情時刻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隨著經驗的累積,我逐漸發現人本心理學不足以解釋或面對我在現場所遇到的困境,於是開始閱讀兒童哲學、社會學相關的知識,試著整理出更能解釋我的教育現場的理論架構。就在這個時候,阿果出生了,我從一個沒自己養育過小孩的教育者,成為一個有小孩的教育者。這件事情最顯著的影響之一,就是再也沒有人可以在演講的時候嗆我:「你沒生過小孩不知道啦。」
除了上面那個紅利之外,我也得到了一個長時間(其實有點太長了……)並且近距離(也有點太近了……)觀察研究小孩的機會。長久以來,我在教育現場累積了各種疑問與好奇,終於得到了一個可能得到解答的機會,那當然就要好好把握啦。

從聽不懂到聽得懂

有一些主張認為,嬰兒能夠理解「人話」,並且建議照顧者可以學習嬰兒手語。
只是在我的經驗裡,一個全新的小孩軟軟躺在那裡,說有多惹人憐愛就有多惹人憐愛,這樣的傢伙,每一個舉動都會被大人注視。他搖頭就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啊?」他唉唉也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啊?」他皺眉頭也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啊?」這樣算是溝通嗎?我是覺得不算啦。
圖非當事阿果
溝通這種事情,得要表達的一方有「要傳達給對方」的意圖,那才能算是溝通。在我看來,小嬰兒在初出生這個階段裡,搖頭、唉唉、皺眉或呵呵笑,都是基本的生理反應,並沒有「要傳達給誰」的意圖。
有一些理論認為,這麼小的嬰兒其實還沒經歷跟外在世界「分離」的過程,所以還沒有「自我」。小嬰兒跟世界還是一體的,沒有自己跟他人的區別,也就沒有溝通的可能。當小嬰兒一旦開始經歷跟外在世界分離的過程,小孩就能夠開始發展溝通的能力,而我們不會知道小孩究竟什麼時候會開始這個過程,所以在這個階段裡,如果可能的話,積極嘗試跟小孩溝通仍然是值得投入的事。
從阿果出生開始,只要我們能夠辨識出他的意思──當然有些可能只是我們的誤解──我們就會盡可能跟他商量。穿衣服、換尿布、睡覺,每次要對他做點什麼的時候,我們總是會一邊解釋一邊做。另一方面,當阿果做了某件「看起來像是表達」的事情,我們也會盡可能去猜想他的意思,試著跟他核對。當然,這些核對在小孩那麼小的時候,時常是沒有結果的,我們最後其實還是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除此之外,我們也會盡量可能去猜想阿果所做的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麼,或者有什麼用意。我印象最深的是關於阿果咬脫鞋的事情。
大概是阿果開始具備快速爬行的能力時,他在某個時刻開始非常喜歡咬拖鞋。你知道,拖鞋「髒髒」嘛,所以我跟他媽媽都很緊張。每一次看到他跑去咬拖鞋,我跟他媽就非常激動地衝過去把拖鞋搶走,然後反覆對他曉以大義。我們是沒有用「壞壞」這種無聊的說法,就是跟他說有細菌(好啦我知道細菌常常很好很重要,人的身體裡有很多好細菌),會生病這樣。
後來我才發現,他之所以會「迷上」快速爬行去咬拖鞋,竟然是因為我們大人對這個行動表現出「誇張」的反應。結果,我們就用平淡的方式面對他咬拖鞋這件事情,他沒多久就不再玩這個「遊戲」了。廣義來說,我們正確瞭解他的意圖(這是一個遊戲,爸媽的反應好有趣),並且讓他正確理解我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我們並不覺得好玩),這也是「溝通」吧。
除此之外,我們做過一個關於跌倒的實驗。當他小小的跌倒,回頭看我們的時候,如果我們有意識地壓抑自己的緊張衝動,冷靜地笑著看他,他就會若無其事或笑著站起來;假如我們身體的反應太快,而表現出緊張的行動時,他就會慌張地哭起來。我認為,這是因為他不太確定他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情況、不太知道這種程度的跌倒應該要怎麼反應,於是回頭看他信任的人,想要「參考」。
對蟑螂的看法也是,跟我們兩夫妻比起來,他對蟑螂的反應平淡很多。我曾看過一個影片,因為北海道沒有蟑螂的關係,影片裡第一次看到蟑螂的女高中生興奮地說出「這就是蟑螂嗎?第一次看到,好感動的。」這種話。
總而言之,在聽不懂的這個時期裡,我們仍然試圖拿出最大的誠意,去理解阿果的想法,也傳達我們的想法。在某些幸運的時刻裡,我們能夠正確理解彼此的時刻,真的有一種「這樣也能成功地溝通,人類社會真的能夠和平呢」的錯覺。
大約在2012年5月,阿果接近兩歲,我開始覺得他似乎跨過了某一個關口,逐漸開始依賴語言上說與聽的溝通方式。但讓我這樣判定的,並不是成功說服阿果的那些表達,而是在試圖說服阿果去做或不去做某件事,而他不想照辦的時候,他會「聽不懂」;但在提供那些他想要的建議時,他會立刻就瞭解我的意思。
這表示我們的溝通從「聽不聽得懂」,進展到「聽不聽得見」或「願不願意聽」的層次了。

叛逆還是遊戲

當不再懷疑阿果有沒有「聽懂的能力」後,當阿果不照著我們的建議去做時,我們就開始懷疑起阿果「聽的意願」,這大概也就是覺得阿果「講不聽」的源頭了。不過,當阿果發現他掌握的語言能力已經可以正確被我們理解時,他也會有一樣的困擾吧,關於「爸媽總是講不聽」的困擾。
不過前文提到的咬拖鞋的例子,讓我們發現了在「講不聽」跟「聽不懂」之間,溝通裡其實還有一個模糊的空間,在這裡,我想把它叫做「遊戲」。也許是因為教學上所累積的經驗,在一開始我發現溝通之間的遊戲空間時,就直覺地認為它是非常重要的。
在掌握溝通的口語聽說能力之前,小孩的遊戲大多由行動與「語焉不詳」的聲音所組成,在那個時候,要辨識出溝通裡的遊戲空間就已經不太容易。而當它包含進語言之後,對某些重視長幼有序之類規則的大人來說,可能就變得更加難以辨識。
阿果將近兩歲半的時候,有一次拿著我的手機在玩,我問他:「那是誰的手機?」他想了一下,說:「阿果的手機。」從這裡開始,我懷疑他要跟我「玩個遊戲」,於是我決定「試著玩玩看」。
我笑著說:「不是吧,那是我的手機。」
他說:「不是,是我的手機。」
我說:「是爸爸的手機吧!」
他說:「是阿果的手機。」
聽得懂人話後,語言也成了阿果探索世界的遊戲
在這些對話裡,我特別注意阿果的神情,看見他全程一副賊兮兮的笑。於是我更加確定,這是一個經由語言開展出來的遊戲空間。
我接著問他:「那我的手機勒?」
他想了一下,說:「呃…不見了!」說完自己笑了出來,超得意。於是我們又玩了幾次一樣的對話,他整個玩出心得。
我:「我的手機勒?」
他說:「在樓下。」
我嘿嘿笑著說:「好,那我們去樓下找。」
於是我們一起下樓,下樓後我問阿果:「我的手機勒?」他手上抓著我的手機,假裝轉頭四處看了看,說:「不見了!」
像是上面這種語言遊戲,在日後更加升級,結合他對自主性發展的需求,成為「什麼都先說不要」的遊戲。
「阿果去洗澡!」「不要!」
「阿果再吃一口飯!」「不要!」
「阿果快穿衣服啦!」「不要!」
因為對阿果來說,幾乎沒有被強制執行命令句的經驗,所以命令句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強制力。在這個「先說不要」的遊戲裡,觀察我們的反應就成為他的莫大樂趣。我們後來發現,當我們越是在意他說不要、越是在他拒絕我們的時候,表現出煩惱的樣子,進而不斷提供各種建議、利誘或要脅,他就會顯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認為,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表現對他來說很有趣,另一方面,則滿足了他在「與世界分離、形塑自我」的過程中,所需要的「自我決定的實踐練習」。
面對這個惱人的「先說不要」遊戲,我們雖然多少也有「沒大沒小」的厭煩,但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時間壓力或體力疲乏。還好,由於我跟伴侶本來就是教育現場的同事,在教育上「協同作戰」這件事情上,我們一直頗有默契。每當我講不過小孩而惱羞成怒時,伴侶就會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去旁邊休息;當伴侶因體力不支而容易發火時,我就會立刻接手,讓伴侶得到一個人喘息的時間。
不過,也是因為這個「先說不要」遊戲,我們夫妻才發現,過去當阿果不會說不要時,我們其實或多或少仍有支配阿果的情形,所以當他現在說不要時,我們才會感到那麼不習慣與不方便。
有了這個理解,面對「先說不要」這個遊戲,後來我們的作法就是「由著你」,不洗澡、不吃飯、不睡覺,好啊反正隨便你。也許是我們對「先說不要」這個遊戲的反應過於冷淡,他很快就不再玩這個遊戲,畢竟大多數時候吃飯睡覺洗澡都是出自他的需求。
我想以阿果兩歲三個月的「不合作運動」來說明。那時他抵抗的主題是「尿布」跟「洗澡」。有天洗完澡要幫阿果穿衣服的時候,阿果又說不要,阿虎就把尿布丟到一旁,平淡地說:「是喔,那不然不要穿。」阿果不知道有沒有愣住,我沒看到,不過他沒兩下就晃著光屁屁跑來叫阿虎幫他穿尿布,阿虎還裝模作樣地說:「啊不是不要穿?」阿果開始撒嬌叫阿虎幫他穿。後來又試了幾次,還真的不追著他要他穿,他就反過來求你。
當本來就很微小的支配被移除,抵抗也變得沒有必要。
另一方面,我們也發現,當我們表現出要認真說明一件事情的態度時,阿果也會認真起來聽,這也讓我們安心。像是有一次阿果拿了打火機要去玩:
「阿果打火機不能給你玩啦!」
「不要!」
「那個很危險,」我蹲下來準備認真跟他說,他知道我要認真說明了,也收起了他的嘻皮笑臉。「我弄給你看喔。」我把打火機接過來,點了一次火。
「你看,會有火,會燙燙,所以才不給你玩。好嗎?」
「好。」
近期的阿果和我,跟我一起去工作

「讓他嘴」養成好邏輯

這個遊戲空間在以後長成了「不得了的東西」。後來,我從在台灣推廣兒童哲學多年的楊茂秀老師那裡,知道了這種操縱語言的遊戲,對邏輯發展大有益處。
他說:「我們知道,我們說的話語,以及文字的編排是有規則可循的,可是,我們必須是在使用中,一點一滴累積轉化而來的。人都有主動的想像力,會在經驗中把規則找出來,自己不斷的修改,直到學文法的時候,別人所教的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提醒,而不是一種灌輸。」(見《我們教室有鬼》
在阿果的發展上,這種學習方式清晰可辨。
在阿果大約兩歲七個月時,我在工作中,阿果想要跟我玩,於是跑來搶滑鼠干擾我工作。他一直阻止我使用滑鼠,我不給他,他突然拿起一旁的藥說:「要不要吃藥?」我說我吃過了。他又拿起一旁的杯子說:「要不要喝水?」我說我不渴。最後,他拿起一旁的小夾子說:「要不要夾一下?」
我楞了一下,笑著說:「夾你的頭啦!」當時我們都覺得非常好笑。後來我在記錄這件事情時,仔細思考這份「好笑」是怎麼回事,阿果又「運作」了什麼,製造出這份好笑,發現裡面運作了許多困難的事。
首先,阿果得要知道吃藥、喝水等等事情比較「正經」,比起跟我搶滑鼠更加正當,拿來干擾我有一定的「效果」,我或許可以拒絕,但沒什麼理由碎唸他的「關心」。其次,他先是將吃藥、喝水排在一起,讓事物出現一個「秩序」,接著,他用同樣「正經」的態度提出「夾一下」這個荒謬的提議,來打破這個他早先建立的秩序,突顯出可笑性。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在這個過程裡,他竟然就這樣引導我、跟我一起玩了一個遊戲,成功地讓我陪他玩了。
最近一次(八歲左右)讓我印象深刻的語言遊戲,是有一次我們停好摩托車要進便利商店時,我看見阿果放在摩托車踏板上的包包,裡頭有他的平板。我指著包包對正跨進自動門的阿果說:「平板很貴欸,不拿進去喔?」阿果轉頭走回摩托車提起他的包包,這時變成我走在他前面,正要跨進自動門。他突然出聲喊住我:「爸。」我轉頭看他,他說:「摩托車也很貴欸,不拿進去喔?」
阿果成長的奇幻旅程,還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但篇幅已經太長,就留待下次吧。長時間、近距離觀察他如何講不聽、還要嘴的過程,不論是遊戲還是協商,都讓我發現了「自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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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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