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近一次更新在2024/5/2)
作者:陳華夫
哈佛大學
列維茨基和
齊布拉特在其2018年的書《
民主如何消亡》(How Democracies Die)中這樣比較
民主美國與
威權主義:「我們的
民主有危險嗎?這是一個我倆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如今,我倆已經花了15年思考、寫作和教導學生
民主在很多時代和地方都是失敗的,例如1930年代黑暗的歐洲和1970年代遭壓迫的拉丁美洲。我倆也花了多年研究全球新興起的
威權主義。對我倆來說,
民主如何(how)及為何(why)消亡的問題已成為一種職業
強迫症(occupational obsession.).... 這個世界上最古老和最成功的
民主國家是否正在衰落與滅亡(decline and fall)?」(第8頁)
為什麼?
這個迄今世上最大的
官僚制度的起因是地理(
黃河氾濫與治理)、氣候(
十五英寸(381毫米)等雨線)、與國防等三大因素。
黃仁宇如此寫:「黃河常常會塞滿,溢出堤防,造成難以計算的生命財產損失。只有一個統一所有資源,同等對待各方的
中央集權政府,才能提供所需的安全保障,解除人們面臨的常態威脅。大自然所加諸的要求,讓中國注定早而持久的統一。....所謂的
十五英寸等雨線,從東北東部內陸開始,穿過長城中部,彎向西南方,將中國內陸和青海、西藏劃分成兩邊。在這條線東南方,....農業興盛....在這條線以西及北方,....
游牧民族....到了公元前,
游牧民族入侵已成為嚴重問題,因此才會把北方個別建造的防禦工事連成綿延不斷的
長城,
秦始皇也因此名垂青史....國防成為早期就建立
中央集權政府的另一項強制因素。」(見《
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第371-3頁)
經濟學家
顧准認為:「春秋戰國時代,正當我國歷史轉變的關頭,但是從殷商到西周、東周長期‘神授王權’的傳統,已經決定了唯有絕對專制主義才能完成中國的統一,才能繼承發揚並傳佈中國文明,雖然這種專制主義使中國長期處於停滯不前,進展有限的狀態之中,但這是歷史。」(見
中國的哈耶克:顧准的市場經濟思想與比較)
顧准並說:「中國是個大陸,不像希臘城邦那樣,是商業、航海、殖民的人們的居住中心。大陸上的“百工”和文化,勢必成為一個王朝權力的依據。王朝掌握了文化和工藝,它就可以傳播聲教,可以對外征服。可是這樣一來,工藝、文化就永遠服從于政治權威,“思想”的主題就是政治權威,“格物”就永遠登不上臺盤了。」(見
顧准:科學與民主(全文))
又由於地域遼闊,各地的風土人情差異巨大,
中央的統一政令及稅收,落實到
地方,就得
酌情辦理,便宜行事。所謂
帝王駕馭術的法家
韓非子《二柄》:「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的賞罰兩把刀,完全處理不了這種微妙的
中央與
地方治理矛盾。
周雪光如此解釋:「(中華)帝國的架構包容了多元文化和地域間不平衡發展,更加重了規模之累效應和治理困難。我將這一困難表述為“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間的矛盾,即“號令自中央出”的中央集權體制與遼闊國土上地方性差異間的矛盾,前者趨於權力、資源向上聚斂,而後者要求更多的靈活性和自由裁量權以實現有效治理。」(見
從“黃宗羲定律”到帝國的邏輯: 中國國家治理邏輯的歷史線索)
除了
官倒,「在國有企業改制的過程中,由於缺乏有效的監督機制,有些國企的主管官員和企業的領導人勾結不法商人鑽政策的空子,利用手中不受約束的權力,蠶食甚至鯨吞公共財產。」(見《當代中國經濟改革教程》吳敬璉著(2010),第562頁)
中國經濟學家
吳敬璉認為當時中國的
尋租現象分為3個階段,20世紀70年代末期是“經商
尋租”,80年代中期是“商品(雙軌制)
尋租”,進入90年代初期之後,則成了“要素(土地、資金)
尋租”。據胡和立的計算,1987年和1988年中國經濟中的租金總額分別達到相當於當年國民生產總值20%和40%的驚人規模,另據萬安培對1992年全國租金總量的估算,其數額竟然達到6243.7億元,相當於該年國民收入的32.3%。(見《吳敬璉傳:一個中國經濟學家的肖像》吳曉波(2010),第217頁)
傅高義說:「鄧小平在臺上時一直贊成懲辦腐敗大案,但是當地方幹部為了促進四化、加快經濟發展而悄悄違法時, 他寧願視而不見。鄧小平接班人所面對的問題是,各級幹部都在想方設法地撈外快。政府官員、醫生和國企領導人都經常收紅包。掌握著土地和建設項目審批權的幹部不但直接拿好處費,還以低於市場的價格購買股份和資產,接受宴請, 享用豪車。無論地方還是部隊的幹部,都會向有權提拔幹部的人送好處。年輕人要給徵兵的人送錢才能入伍。高層幹部面對的挑戰是,這些做法現在已到處氾濫,眾多幹部或其家屬牽涉其中,使克服這類問題變得極為困難。」(《鄧小平時代》傅高義(2011港版),頁353)
深入研究中國
腐敗的美學者
魏德安(Andrew Wedeman)教授這樣描寫中國改革的
官倒:「中國的改革紅利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原來價值遭到人為低估的國有資產在市場定價機制下的自然價值回歸,另一個是經濟改革過程創造的大量新財富。改革期間,這些改革紅利主要遭到了兩個群體的瓜分,一個是控制資產轉移過程的官員,這些人掌握著資源從國家到市場的分配,另一個是仍然在市場中創造巨額財富的人。(《
雙重悖論─腐敗如何影響中國的經濟增長》[美]魏德安,2013,第409頁)
魏德安教授還細緻描寫中美
腐敗的異同之處:「當代中國政治經濟中的腐敗狀況與美國在“
鍍金時代”的腐敗狀況有些類似。....美國歷史上的“
鍍金時代”同時也是
腐敗氾濫的時代,尤其是19世紀下半葉,更是被稱為“盜竊橫行的時代”,因為在這個時期,政治體制充斥著唯利是圖的企業主和政客,他們的政治機器不斷地壓榨經濟,盜竊誠實正直的公民的財富。」(第377頁)
也就是說,
魏德安教授認為中國
改革開放之初的
官倒類似美國的
鍍金時代唯利是圖的企業主和政客壓榨盜竊公民的財富。
鍍金時代這個名字取自
馬克·吐溫第一部
長篇小說,諷刺
南北戰爭之後的充滿貪婪和政治
腐敗的
美國政府。
魏德安教授並揭露了美國
民主政治機器的
腐敗:「簡而言之,美國的政治機器就是一個政商聯盟,首要目的是控制地方政府,然後實現這個組織及其支持者的政治、經濟目標。從根本上講,這種形式的政治也是以追求利益為目的的。政客追求的是權力和“誠實賄賂”。」(第379頁)
及「在機器政治中,只要私營部門願意為操縱政治機器的“老闆”們輸送政治獻金,這些“老闆”們就願意保護私營經濟。所以,雖然機器政治具有唯利是圖的本性,但有可能推動政治與商業建立起合作的關係,促進經濟增長,所以這種制度比盜賊統治優越,也比無政府主義和掠奪性
腐敗優越。」(第385頁)
他並且比較了中、美的
腐敗結構:「中國的腐敗也沒有組織性,這種情況與美國非常相似....,中國的
腐敗只涉及個別官員、小集團、個別機構,或者相互勾結的官員、企業主和黑社會,這些
腐敗分子基本上是獨立運作的,沒有出現系統性
腐敗的跡象。換句話講,只是黨政機關內部的個別人利用權力謀求私利,到目前為止,整個中國政府還沒有墮落成為掠奪工具,
腐敗仍然具有離散性。」(第387頁)
魏德安教授並提出中國經濟高成長及高
腐敗悖論:「「中國似乎給研究政治經濟學的學生提出了一個雙重悖論,一方面,腐敗問題惡化和經濟持續快速增長並存,另一方面,掠奪性腐敗加劇,而經濟仍然快速增長。因此,中國似乎不僅以其獨特的情況打破了傳統的經濟學理論,即
腐敗與經濟增長之間是負相關,而且在遭遇非常嚴重的
腐敗時,經濟仍然能保持快速增長。」(第399頁)
最後,
魏德安教授肯定了中國
反腐敗的決心:「。因此,不斷惡化的
腐敗遭遇了反腐鬥爭,而且雖然很難說中國共產黨的反腐鬥爭成功地減少了
腐敗,但證據表明,雖然中國的反腐鬥爭存在缺陷,但防止了
腐敗出現失控的局面。」(第400頁)
張五常教授說:「我們都知道在中國,貪污的行為正在廣泛流行。但我認為這"廣泛性"並不如一般人所說的那麼嚴重。在目前 的中國,政府管制市場的規例舉不勝舉,而政府幹部及國家職工更是不計其數。管制引致貪污,而根據上文的定義,貪污者只限于政府雇員,中國的貪污豈有不廣泛之理?從這一個角度看,比起印度、印尼、泰國、菲律賓等地方,中國的貪污,在管制及政府雇員的比率上,只是"小兒科"。天下烏鴉一般黑,在某種程度上,貪污是世界任何地方都有的。沒有地方沒政府,沒有有政府的地方沒管制法例。」(《中國的前途-增訂本》(2002),頁39)
所謂「陽光法案」的官員財產收入申報立法,在中國一直停滯不前。199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將《財產收入申報法》列入5年立法規劃,28年依然千呼萬喚不出來,猶抱琵琶全遮面。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反腐劑。公職人員及其直系親屬財產公開是政治文明的標誌,也是各國通行的常識。俄羅斯這麼粗野,也有相關立法,普京就每年依法申報並公開財產。這個問題不宜搞中國特色。(見
陽光法案:中國反腐敗標本兼治的不二選擇)
經濟學諾爾獎得主
科斯就曾寫道:「
民主化(抑或非
民主化)吸引了當今政治辯論的大部分注意力,但開放的
思想市場才是
政治體制運行的關鍵所在,無論該體制是否
民主的。當今世界有著眾多的
民主國家,不是每一個
民主社會都有真正理性的思想交鋒,與此同時,歷史上也有數個成為新思想大熔爐的非
民主社會。」(《
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 》(英)科斯,王寧著( 2013)第259─260頁)
經濟轉型為何這麼困難?
但
喬治·馬格努斯此書短短226頁的文本,這個英文字”authoritarian”(威權)出現了24次,每此出現都是長篇累牘的貶抑中國的
專制及
威權主義不可能跨過
中等收入陷阱。例如他說:「由於所討論的 GPT〔筆者按:即通用科技,General-purpose technology〕是新的,其研發必須冒險、
創新與這不合中國
威權主義下的科學家之
激勵機制。中國
專制可否激發科學家的
積極性與
使命感?中國
專制可否與變革與創新共存?假如可以共存,習近平的中國也不會援引西方自由化的改革方案,於是本書所提供的解決
中等收入陷阱的西方方案,中國斷不會採納,而將發展自己的高效率
國家治理。但我們懷疑中國真能長時間的避免
資產負債表衰退,也懷疑中國真能成功的發展出全球標準的商業化科技。雖然,我知道如此的懷疑,很多人並不認同。但我相大家都認同,若中國真能成功避免了
中等收入陷阱,這將是歷史上第一個
專制國家或
獨裁國家成功的先例。」(第171頁)
若張三大學畢業工作四年,結婚準備生子,向某甲銀行
房屋貸款買了棟愛的小屋。某甲銀行是貸款方─即
債權人,張三是
債務人,所買的的房子是
房屋貸款的抵押品(mortgage)。這真是張三與某甲銀行雙贏的美好局面,但往往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張三突然和老闆吵架,拍桌子走人而失業了,於是繳不起
房屋貸款,被某甲銀行扣押拍賣,但通常拍賣所得無法彌補
房屋貸款的損失,於是某甲銀行就背負了一筆
不良債權。再假定更不幸的,某甲銀行碰上
通貨膨脹上升或
利率上升,民眾繳不起增加的
房屋貸款,結果某甲銀行的
不良債權猛增,超過
資產,瀕臨
破產,於是陷入
債務陷阱。
怎麼說呢?
真正解決(註銷)
不良債權的方法就是如日本
央行副行長
若田部昌澄所說的動用‘公共資金’(筆者按:即全國納稅人的錢)彌補銀行或承擔銀行
不良債權之
資產管理公司的虧損,換句話說,最終是由各國的
央行出面
收購(Buyout)這些
不良債權。但以無辜納稅人的錢拯救銀行的虧損,並不公平,尤其美日都是私人銀行,平常高槓桿的融資炒作牟利,玩過頭而
破產,美日
央行在
道德上不該用納稅人的錢拯救私人銀行,終釀成上述的美日兩大
金融危機。
中國的銀行
不良債權雖也有來自炒作牟利虧損,但大部份來自配合國家
財政刺激政策。於是「解鈴還需繫鈴人」,自然應由
中央發行長期
國債(蒐集民眾的長期
儲蓄)及提高
稅率(徵收更多
賦稅)籌集‘公共資金’來
收購(Buyout)
不良債權。例如,大陸爛尾樓風暴延燒,屢爆業主停貸斷供,傳大陸政府打算祭出銀彈攻勢,以挽救低迷房市。據路透報導,大陸一名國有銀行官員透露,政府將設立一個房地產基金,購買未完工的房屋項目並完成建設,幫助房地產開發商解決債務危機及
收購(Buyout)爛尾樓,目標最高3000億元(約合新台幣1.3兆元),規模初步定為800億元,由
中國四大國有銀行之一的
中國建設銀行和中國
央行支持。(見
北京將設1.3兆基金 搶救爛尾樓)
並說明中國在過去十年中佔全球 GDP 增長的三分之一左右,但近期中國房地產行業的動盪以及
恆大集團等幾家大型中國房地產開發商所經歷的支付困難(筆者按:即指
恒大集團被追債810億合作夥伴遭拖累事件),說明了中國普遍存在的高槓桿、高增長以及最終高度互聯的商業模式所固有的風險。尤其是房地產開發商很大一部分債務融資來自銀行業之外,中國整個私營部門的債務與 GDP 的比率目前超過 250%。
關鍵是,
歐洲央行經濟公報的此文之結論:「總體而言,中國經濟的金融風險仍然很大,必須繼續通過持續的監管努力來降低經濟風險,以確保中期內的穩定增長。」講的是如何確保經濟GDP增長,並沒示警任何中國
不良債權的
金融危機。
2022/7/25日英國《金融時報》的 FT中文網音頻《i聽粉》訪談原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北大國發院副院長黃益平教授:中國經濟中蘊藏著多少隱形的金融暴雷風險?
黃益平教授在訪談最後說:「像
斯里蘭卡這樣的事情,就提示我們,
債務重組是很多發展中國家都面臨的問題。我們現在慢慢地增加對外
融資或者借貸,將來這些問題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多。我們怎麼跟其他國家包括國際組織一起協調?不要因為我們做一些什麼事情,最後產生影響。總體上說,還是希望這些
融資也好,援助也好,真正能幫助當地經濟的發展。這個過程當中會出一些問題,也很正常,就像我們自己做銀行不也會有壞帳嘛。最終的根本點在於,我們能不能有比較好的辦法平穩地解決這些問題。這時企業有個複雜性,第一,
債務是跨國的。第二,可能也會影響跟這個國際組織和其他國家對這些發展中國家提供的資金,之間也有關聯性,所以我覺得還是需要加強協調,共同幫助解決這樣的問題。」(見
從村鎮銀行到經濟降速:中國經濟金融何以險象叢生?)
怎麼說呢?
相對於
美元霸權近期的遭遇,
人民幣並無任何異常的變動,
喬治·馬格努斯在
人民幣陷阱這一章的結尾不痛不癢的結論說:「未來幾年,中國不可能維持穩定匯率和穩定的準備金,如果銀行系統資產繼續增長明顯快於儲備和GDP。 那麼,人民幣的命運是與中國最終解決債務的方式與去槓桿問題密不可分。」(第126頁)真是作實了他所謂的
人民幣陷阱是言過其實,危人聳聽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