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人生發生了若干自己不喜歡的變動,情緒起起伏伏,是故有時能深刻地想起某些案主內在無法被清晰表達的苦,但有時也對於要接納案主的心緒這份重要的工作覺得,此刻我可能不配。
不過因為現實因素(我還是得賺錢生活),我繼續工作了,也持續在接受各種同儕,分析,進修。所幸我的案主並沒有察覺到我的異狀,這是心理師的專業,但也是治療師的失落:那一份親近,靠近,傳說中的我汝關係,互為主體性,都將只存在案主的世界內。
心理師的個人失落,人生議題,怎麼辦?我們能做的方法跟大眾差不多,接受諮商,接受醫療,遍尋資源,尋找專業與同儕。是啊,說實在我們也只是這塊土地所孕育的眾生之一,有幸學得了心理治療的專業,也有幸做這一份工作,並且養得活自己,這樣也就可以。
想起研究所的時候,我曾經在一門課上,老師發下了一份講義,這份講義是一個個案的生命史,這個個案化名是Ruth,Ruth的生平都寫在這個講義中,那我們碩士班研究生的任務就是,我們嘗試以我們學習到的學理,思考如何治療他。而後同學們陸續發表了可以如何治療的方案,精闢的病理見解還有理論脈絡,一次次的闡明大家會如何對那個化名做Ruth的個案動手。
我本能性的感到不舒服,甚至有嘔吐的感覺。
這只是一篇化名的個案,也只是一個課堂的討論,卻引發了我身心裡的不適應,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理論支離破碎,同學可以提出各種反論來反駁我。那並無所謂,因為我可能從心裡就沒有打算和大家一起治療Ruth。
在我的世界,我們正在殺死Ruth,或是我們靠著學習到的知識,一段段的拆解一個在這世間備受苦楚的生命。你可以說我投射過多,也可以說我入戲太深,但此刻的我是真實的感受到那股嘔吐-我像是成為了Ruth,全身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接受一刀又一刀精闢的剖析。大家很順利的按照我的肌肉紋理和血脈切入,也很專業地告訴我這是必要治療,切割我的病灶,讓我得以繼續活下去。可是在那手術台上接受切割痛苦的人只有我。
這是一門對我而言很反向學習的課程,而在日後的人生經歷中我也碰過數個諮商師,接受幾次諮商後我得到一個感覺:他們在乎理論可能更勝在乎我,他們愛他們心裏的那些學理,勝過關心這個在眼前不知道該哭該笑該麻痺的我。因而我慢慢地用禮貌的方式讓這些心理師離開,直到我終於碰上適合我的分析師。
先不要繼續讚美分析師吧。
在諮商同儕中,我看到許多心衛文章,人性被化約為4-10點藥方;或是一本又一本的心理勵志書籍出沒,裡面大量寫著說明「經個案同意高度編纂過」的個案故事;又或是可以看到部分心理師將直接將學理拿來精闢的拆解一個個案,猶如在文字上表演一場鮮血淋漓的秀。
事實可能沒這麼嚴重,但在我心裡就是這麼嚴重。在我年輕的時候,接受若干諮商師的諮商,談到後來我常常覺得就是一樣的話術兜來兜去,我都快不想講下去了,但為了對方的努力我還是配合演出。但某一次我和一個接近理工腦的朋友一起去清心買飲料,我點了一杯無糖普洱茶,我和朋友交換喝了一口,他簡單說了一句:「這普洱茶的味道好壓抑,像你。」我那時突然感受到救贖,在諮商室中萬千語言無法達到的境界,我朋友做到了。
也許因為他是我朋友,也許他是無心插柳,但我相信我和她之間存在一種很溫情的關係在。
而回到治療工作中,我無可否認我需要學理,我需要技術與進修,我甚至需要學習演講的技巧,我才能繼續在辛苦的心理治療場域中存活下來。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但滿意之餘,我常常問自己:我剛剛有沒有甚麼地方可能真的很傷害案主呢?
有時候直言造成的感覺可能很接近傷害,但我知道那不是;而有時候一昧的同理與詮釋可能在當下讓案主感到寬心,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進展。溫厚的人到底是甚麼?溫厚等於溫柔嗎?
但起碼,最近發生的若干寂寞事情,我選擇自己靜靜消化,然後藉這些事情,連結思考某些我可能過往從來沒有想過的案主內在感受。我們都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真實的,有血肉的一個人。
我們絕對不是紙本中的Ruth。
我們都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真實的,有血肉的一個人。我們不是紙本中的R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