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戀愛不自由?
我們都認為「自由戀愛」乃一個社會邁向現代文明的標誌。相較於限縮於狹小的社會網絡、依賴親友推薦、門當戶對的傳統相親模式,我們相信唯有基於自由產生的「真愛」才能造就美好的婚姻。如果一段婚姻不美滿,那他們一定是不夠愛彼此,或是不夠愛自己。
戀愛的自由,讓我們得以透過交往來認識自己的性格,選擇適合的對象,不會受到外在權威的介入。自由戀愛,可謂體現現代人對於「自主、理性、選擇」的追求。
但自由也是一把雙面刃。自由開啟了廣大的婚姻市場,讓每個人無時無刻不與其他對手競爭,好獲得一席之地;自由讓潛在的交往對象暴增,於是慾望無法固定在單一對象上;自由開啟了不確定性,難以讓人給出承諾;自由使退出一段關係變得合情合理,反正就是「沒感覺了」;自由強化了個體的責任,將愛情痛苦都歸咎於自己的心理失能。自由是沉重的負擔。
大家越來越敢談論愛、進入愛,卻時常遍體鱗傷地離開愛。我們可以發現,人們面對情感挫敗時,心理治療技術不曾缺席。整體社會認為愛情痛苦要不是個人的煩惱,就是個人精神史的體現(童年創傷、自我覺察力不足、情感疏離等),因此把治療的目標放在認識自己、愛自己、照顧自己身上。這也難怪,心理治療的「自助產業」永遠都是欣欣向榮。
為什麼這樣的自由會帶來痛苦?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在
《為什麼愛讓人受傷?》(Why Love Hurts)一反主流心理學的解釋,從文化制度的社會學視角,解釋現代愛情的結構如何塑造了男性與女性的情感不平等,而自由戀愛又如何因著擇偶生態、性場域、情感認可模式、經濟算計、慾望強度等因素而變得不自由。
自由不只是抽象的概念或人們擁有的東西,自由也是「制度化的文化實踐」。現代社會鼓勵人們勇敢、大膽地做出選擇,但選擇的自由反而讓我們更難以做出選擇。
基於這樣的矛盾,本書從三大面向來檢視愛情痛苦的社會根源,指出人們「形成意志」、「建立認可」與「喚起渴望」的模式跟過去有何不同,而它們是如何被具體的社會關係所塑造,又為何會引起無數男女的焦慮與迷惘。
潛在對象的增長,不斷改良的品味
第一,形成意志的方式變得不一樣了。「愛情意志」關乎人如何在既定的選擇環境中做出愛情選擇。易洛斯指出,在19世紀以前的歐美社會,「承諾」是指引著婚前與婚後的道德結構。婚姻是否美好,取決於當事人有無扮演好社會角色,人們通常會基於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或財富來考量婚姻的配對。在過去,評估伴侶的條件相對客觀,理想的男女交往應該在門當戶對、階級內婚的框架行進行。
相對地,現代愛情選擇脫離群體的束縛、道德的規範,形成一個自律的兩性交易市場。因著性革命、自由戀愛與網路技術的發展,人們的潛在伴侶數量大幅增長。
當潛在對象變多,人們必須經歷內省的過程來衡量自身需求,以及感情的抉擇必須基於自身的情感不斷更新。
這導致婚姻市場越來越像消費市場,「消費者選擇」的內容包含理性審慎的思考、不斷改進的品味與最大化福祉的渴望。然而,由於理性的監控選擇與非理性的情感波動常同時並存於人身上,因而使現代人在情感上感到舉棋不定,進而失去承諾的意願。
為了最大化選擇,找到那個「對的人」,我們不敢將自身的慾望全然投入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敢太早做出承諾。在過去,承諾是愛情與婚姻的前提,現代人卻認為應該要不斷地反思、監控自己的情感是否「對味」,才有可能帶來承諾。
男性的承諾恐懼症,女性擇偶的結構不利
在這裡,易洛斯提到一個相當有趣的觀察:男性相較於女性更不願意付出承諾。普遍的解釋是,因為男性喜歡獨立自主、不易表達情感、內心軟弱。所以市面上有很多兩性交戰手則教女生要分辨哪些男人有「承諾恐懼症」。
然而,作者指出,由於現代女性進入勞動市場、接受高等教育,推遲了婚育的年齡,但絕大多數的異性戀女性仍選擇為人母,因此感受到更大的時間壓力。她們進入婚姻市場,是以生育能力的角度來思考時間。尤其到了三、四十歲,女性更容易感到時間有限、選擇有限,想要趕快找個男性定下來。
但是,男性的教育程度提升的速度不比女性快,導致如今有越來越多教育程度高的女性正在競爭著同一批受過良好教育的男性;又由於「年齡主義」的緣故(男性往往挑選年齡比自己低的女性),女性的潛在伴侶數量不比男性多。這造成了對女性擇偶的結構性不利。
由於女性仍掛心生育的責任,不得不提早尋尋覓覓的過程;相對地,男性沒有足夠的動機讓他們停止追尋更好的對象。「男性傾向把婚姻市場當作性市場,渴望在裡頭逗留久一點,而女性卻把性市場當作婚姻市場,逗留時間比較短。」
透過愛人認可自己,自我價值的不安全感
第二,建立認可的方式變得不一樣了。認可意味著「一個人在認知層面上、情感層面上去承認、再強化另一方的主張與地位。人憑藉自己跟別人的關係,來建立自身的社會價值」。
在過去,男女之間的交往是建立在客觀的社會價值上,以特定的儀式性交往準則(階級與性別界線)與推崇的品格、忠誠為基礎。在客觀道德標準衡量自我價值的前現代社會,人們不太會因為伴侶的否決而產生自我價值的動搖。反之,現代人則將自我價值放置在戀人的認可下,必須不斷透過展演的方式來確立自身的社會價值。
因此,自我對他人產生很強烈的依賴性。愛情開始成為人們賦予自我價值的場所,必須藉由愛人的認可來驗證,緩解我們的不安全感。「感覺值得被擁有、被渴望」成為了愛情認可的核心,讓價值感的問題被穩定下來。「當今的『愛』,暗指某種持續不斷、永無止盡的『驗證』過程:即一再地確認一個人的價值和個體性。」
然而,愛情認可也帶來新的不安全感。因為認可所仰賴的評價標準現在變得高度個人化(外表吸引力、品味、性格等),所以變得相當難預測。因此,現代人在愛情世界中必須定期展演自己,證明自己有創造認可的能力。如果這樣的認可沒有持續創造,就可能面臨自我價值感動搖的威脅。害怕被拒絕、自我批判、社交恐懼的現象,都是源自於自我面臨展演與創造價值的危機,使浪漫互動引起了迫切的焦慮感。
例如,在交往的時候,我們時常需要透過伴侶的眼光,來確認自己是否夠好看、夠體貼、品味是否相投,深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讓對方不開心,並將對方的不開心與自身的自我價值做連結。當一個人的價值與所屬的社會道德結構脫鉤,讓品格不再是自我價值的來源,便會使另一個主體的評價放大,讓內心感到更加脆弱與不安。在愛情的世界中,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情人否決。
「不夠愛自己」的自責
矛盾的是,現代社會強調個人的自主性,使得認可必須被當事人不斷監控,擔心「給出太多」或「索討太多」會威脅到雙方的自主性。克制住給予認可的衝動,才能維護自身的自主性;克制住索討認可的需求,才能維護對方的自主性。
再者,由於在浪漫關係中,認可很難保持恆常不變,因此認可程序的終點常常是制度化的承諾(婚姻)。然而,現代人一方面希望浪漫關係可以提供源源不絕的認可;但另一方面,又深怕要求承諾是一種限制自由、削弱自主性的「施壓」。要求對方承諾,會被視作「給人壓力、嚇跑對方」。這也難怪,很多自助書籍告訴女性不要一開始給出太多,要記得「欲擒故縱」,不然男人就會覺得你太過依賴,被你的熱情與積極嚇跑。
另一個有趣的觀點是,易洛斯提到,一旦我們期待獲得對方的認可,時常被心理治療文化指責是不夠愛自己、不夠有自主性。然而,以「愛自己」來取代他人的認可,否定了自我價值本身就有社會性的意涵──我們都是依賴他人而存在的。如果我們把「需要他人」視為「缺乏自我價值感」,就會模糊掉認可的必要性,也掩飾掉男性往往不用積極給出承諾的性別紅利。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底下,人們時常把感情的挫折都歸因於「不夠愛自己」,加深了當事人的自責感。
脫下神秘的面紗:愛情的除魅
第三,喚起渴望的方式變得不一樣了。愛情迷人的地方,就在於它會喚起人們的激情,讓難以言喻的情感流動全身。然而,現代的「理性化」便是將各種的魅惑之愛「除魅」,對一些「非理性」的行為抱持著懷疑與批判。在除魅的過程中,愛情的信念與行為被放在抽象的知識系統下決定。
例如,愛情的「心理學化」使得自我成為一個需要被監控、分析的對象,人們必須不斷地理解自我或童年;「人格」決定一個人長年的心理屬性,而愛情的成功在於人格的兼容共存;愛情是兩個獨立自主的個體協商之結果,溝通與互惠構築了親密感;嚮往自我犧牲與感情融合的人是不夠自主的;若一個人在愛情中感到痛苦,代表當事人的心理尚未發展成熟;愛情經驗越來越強調「符合自身利益」,若感到痛苦,代表這段感情是錯誤的。
或者,在政治解放中強調的「對等原則」也納入進愛情的領域中。雙方必須監控情感表達、情感投入或者家務分工是否對等,來評估雙方的需求是否獲得充分的滿足。
此外,建立在平等、互惠、自由之上的關係,反而使當事人總是擔心自己的行為有沒有符合「互動規矩」,不斷質問規矩是什麼、怎麼做才對。例如,人們不知道該選擇當下令他愉悅的感受(男生對女生獻殷勤),還是堅守那些平等的原則與規範(女生根本不需要被獻殷勤)。
上述的種種,這使得愛情不再具有過去的神聖性或神秘感,而是彼此協商帶來的親密感。
愛情的失望:理想與現實的落差
但有趣的是,大量的文化傳播又不斷餵給我們各種浪漫愛情故事,使這些敘事引發觀者的認同機制。我們將自己投射到敘事中的角色,遇見自己的情感。藉由看過無數次的文化劇本來想像、期待我們在愛情世界中的感受。
像是電影不傾向用寫實的手法刻劃日常的愛情生活,而是提高民眾對於愛情的期望,給予人們「愛情終將戰勝一切」的敘事公式。我們不敢抱太多期待卻又期待著,自己也可以像主角那樣遇見王子或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不過,想像總是與現實有落差。當想像與現實不符的時候,我們會產生失望。雖然失望總是被視為「不切實際的期待」造成的結果,但現實在本質上也欠缺「滿足想像的資源」。
例如,婚姻生活的「日常理性化」既讓人有心理上的穩定感與安全感,但也是失望的來源。因為人們會把自己理性化的生活經驗跟媒體影像光鮮亮麗的生活做比較,引發乏味感(別人都在出國旅遊,為什麼我還在這邊洗碗?)。再者,現代強調的親密感建立在熟悉感、近距離與可預測性,但這使我們更容易聚焦在個別的經驗元素,放大彼此間的摩擦。
本書限制:樣本問題、對心理學的批判太武斷
最後,來談談本書的限制。由於作者是從社會理論家的角度來剖析現代愛情,因而於經驗研究上仍有許多有待澄清的地方。像是易洛斯在論述上所引用的樣本多半是中產階級想婚的女性,但沒有考慮到有越來越多女性並不把愛情看得那麼重,或是熱愛自己的單身生活及友誼間的親密關係。
而且,她所分析的男性樣本似乎都是有權有勢、透過性與感情支配女性、又不願意付出承諾的人,但這真能代表男性群體在現代愛情中的地位與狀態嗎?那些在婚姻市場很早就被「淘汰」的底層男性,又是如何因著階級而感受到「愛情痛苦」呢?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免覺得書中的訪談內容只是為了要支撐她的理論,而感受不到更立體的故事。
再者,易洛斯對於心理學的批判太苛刻了。她幾乎將「心理學」與大眾心理學的心靈雞湯(叫讀者要「愛自己」),或是佛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強調潛意識與童年創傷)畫上等號。但是,心理學有差異甚大的學派,面對情感問題處理的方式也大不相同。我認為,易洛斯聲稱心理學助長感情失敗者的自責感太過武斷,而忽略了心理學同樣也有機會成為當事者看清社會結構與賦權的可能性。
結語:愛帶給我們強大原動力
不過,《為什麼愛讓人受傷?》仍提供了一個相當有趣的批判性視角,將我們看似個人的煩惱置身在更廣大的社會處境中。愛情痛苦既是心理的問題,也是社會的問題。
總言之,自由戀愛帶來新興愛情選擇環境,讓我們在形成意志、建立認可與喚起渴望的面向上變得更加複雜與不確定。我們難以讓激情主導我們,反而用大量的理性評估技術去思考哪個對象是「最好的」;我們難以為一個對象付出承諾,品味變動得精緻且快速;我們將自己的內心放大,既害怕孤獨又害怕索討他人的認可;愛情的除魅化,讓我們不再毫無保留地投入在一段熾烈的感情中。
選項充裕、自主意識抬頭、理性評估與反思,讓我們難以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情感。易洛斯認為,激情與承諾的衰退,無疑是一大文化損失。「我相信那些願意全心全意呵護長期紐帶關係,並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近乎忘我境界的人(同樣可見於理想的親職或友誼模式),較容易從感情和親密關係之中找到意義。此外,濃烈的愛可以消除互動期間難免會產生的不確定感和不安全感,從這意義上來看,愛帶給我們強大原動力,促使我們去理解我們所在意的事並據此展開行動。這種愛是從自我最核心的部位散發出來的,可以動員一個人的意志力,並將各式各樣的慾望彙整起來。」
「愛情在許多方面決定了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其重要性遠比過去任何時候增加許多。我們的文化常對我們的心理狀態指指點點,戀情無疾而終,當事人很容易被貼上情感無能的標籤,情場失意,自我就陷入危機、瀕臨瓦解,這就是為什麼現代愛情需要心理治療、諮詢、安慰,還有跟朋友沒完沒了的交談。愛情不只是文化理想;它是自我的社會性基礎。不過,造就『愛情乃自我之構成』的文化泉源已然枯竭了。有鑑於此,現代人的性關係和情感關係亟需重拾倫理,因為這些關係對自尊和自我價值的形成至關重要。」
我相當同意佛洛姆(Erich Fromm)說的,愛是一種能力。每個人都渴望被愛,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去愛。或許,我們應該拓展自由戀愛的精神,將重點從「選擇的自由」到「付出愛的自由」。易洛斯的提問,邀請我們去思考如何在主張個體自由的時代,仍能打造一個鼓勵去愛的環境,讓人在給予、互惠、承諾、激情的關係中發現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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