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基督教有一些認識的人,很難沒聽過保羅這個人。
他年輕時大力迫害耶穌的跟隨者,發狂似地將人抓進監獄裡,卻在某次的神祕經驗中「看見」了耶穌,徹底改變世界觀,進而將耶穌的信息發揚光大。這個戲劇性的轉變,讓保羅將原先猶太教的分支運動(耶穌運動)轉化成跨進外邦人的普世信仰,改變了文明的脈動。
不過,保羅是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使徒。雖然他提倡眾人平等的福音,主張愛與捨己的信念,甚至巧妙地批判帝國的結構性暴力;然而,他也說,女人在聚會中應該閉嘴,人民要順服在上位者,奴隸要順從主人的命令,同性戀者是不正常的。此外,保羅對猶太人的抨擊,也讓人不免覺得他是一位心胸狹窄的偏見人士。
思想的革命者?保守的厭女者?
究竟保羅是一位思想激進的革命者,還是患了厭女症的保守主義者?英國著名的宗教學者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在
《聖保羅:基督教史上極具爭議的革命者》(St. Paul: The Apostle We Love to Hate)中試圖為保羅平反,採取前者的立場。她指出,長期以來對保羅的控訴都是不可靠的。那些保守意味濃厚的經文,並非保羅原初的想法,而是
後人加上去的,讓原先激進的思想可以被希臘羅馬的社會所接受。事實上,以保羅為名的書信有一半都不是保羅所寫,而是於第一、二世紀的後人「託保羅之名」寫下的。
換言之,為了避免挑動羅馬帝國的敏感神經,這些「次保羅書信」的作者讓基督信仰變得「和藹可親」,將保羅對帝國的批判「屬靈化」,並帶來充滿階級制度與父權主義的保守思想。
因此,Armstrong以七封出自保羅所寫的書信,輔以歷史資料,為我們重建歷史的保羅究竟說了什麼顛覆性的思想。
打破階級、反抗帝國的新群體
保羅終其一身都在塑造一個有別於帝國的新群體。這個新群體不以種族、性別與階級來劃分彼此,而是以捨己為特性,試圖讓每個成員都能在心靈與經濟上獨立於帝國的宰制系統。
在羅馬帝國的統治下,結構性的暴力(軍事、政治、經濟)維持了表象的「和平」。人民被迫失去自己的土地成為農奴,貴族與平民間的文化與經濟鴻溝甚大;精英階層趨炎附勢、自我推銷,不管平民百姓的死活;恩庇制度讓地方權貴壟斷了財富、權力與名聲,讓窮人不得不在階層嚴明的體制中討好求生存;任何反抗者都有可能被釘上十字架,任由屍體被猛禽撕碎。
從保羅的書信可以看見,他巧妙地挪用羅馬帝國的語言,並放在「上帝國」的脈絡下勉勵教會的成員。「福音」不再是吹捧羅馬帝國得勝的榮耀,而是上帝為耶穌的平反,已經開啟了新的世代;「議會」(ekklesiai,或稱「教會」)不是地方貴族組成的官方議會,而是標榜著平等與捨己的新群體;「救主」與「神之子」不是羅馬皇帝,而是那位被釘上十字架、被世人瞧不起的耶穌;皇帝是「國家身體」的頭,但「基督身體」的每一個成員都是平等且尊貴的。
「其實,你們藉著信,在基督耶穌裏都成為上帝的兒女。你們凡受洗歸入基督的都披戴基督了:不再分猶太人或希臘人,不再分為奴的自主的,不再分男的女的,因為你們在基督耶穌裏都成為一了。」(加拉太書3章26–28節)
保羅認為,上帝已做出一個驚人的判決:那位被帝國法律視為罪犯的耶穌已經復活。上帝把耶穌高舉至自己的右邊,表明祂與受壓迫者站在一起,並主動親近那些「骯髒污穢」的人。因此,跟隨耶穌的群體要效法他的捨己,彼此依賴互助,讓原先看似沒有力量與智慧的人的到真正的尊榮。
「但是,上帝揀選了世上愚拙的,為了使有智慧的羞愧;又揀選了世上軟弱的,為了使強壯的羞愧。上帝也揀選了世上卑賤的,被人厭惡的,以及那一無所有的,為要廢掉那樣樣都有的,使凡血肉之軀的,在上帝面前,一個也不能自誇。」(哥林多前書1章27–29節)
保羅是性別歧視者?被弱化的激進思想
保羅的平等主義,是相當激進的想法,也在每一個時代挑戰著當權者。但是,我們該怎麼理解那些保羅親手寫的「性別歧視」經文呢?例如,保羅說「婦女應該閉口不言;因為,不准她們說話,總要順服,正如律法所說的」(哥林多前書13章34節)。
Armstrong的觀點是,上述的主張明顯違反保羅的平等主義,且由於保羅的書信在他過世後被很多人傳抄,所以有些抨擊女性的經文會被有心人士刻意加入,以確保能跟當時充滿層級的社會文化和諧共處,但那並非保羅的本意。
保羅的激進思想被弱化的關鍵是,耶穌並沒有如保羅所稱的那麼快來臨,這些信徒必須做好準備,與主流社會進行長期抗戰。再者,經歷西元70年的猶太戰爭,批判統治者的聲音是危險的,因此保羅被有效消音。這些「次保羅書信」的作者把保羅的神學帶往新的方向,強調順服男性、主人與國家的觀念,且強調耶穌在靈界而非政治的層面上得勝,這與原先政治意味濃厚的「上帝國來臨」有所差距。
Armstrong認為,「這種因循於傳統的教導反映出教會有需要與希臘羅馬社會和平共處。基督再臨的日期以無限期延後了,耶穌運動想要生存,必須把激進份子保羅給圈住。這些教導與羅馬哲學家、歷史學家和希臘化猶太作家所推許的家庭守則極為吻合,這些人都認為倫常有序的家庭對於保持社會的秩序井然極為關鍵。」
理想與現實的張力
儘管Armstrong為保羅疑似性別歧視的經文開脫,但我認為,就算那真的是保羅親筆寫的也實屬合理。畢竟,保羅當時面對的是猶太人與來自各文化的外邦群體,要怎麼在一個教會中好好相處,本身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何況是打破大家習以為常的倫常觀念。
在理想上,我們應該不分彼此,因為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女,但這樣的烏托邦尚未完全實現。因此,問題在於,在上帝國度尚未完全實現的狀況下,我們該如何活出一個「看似已然實現」的群體?保羅必須把信仰的理想放在帝國的現實中,在平等主義與階層制度的張力中傳揚耶穌的信息。
況且,我們不應把保羅視為純然與羅馬帝國價值「完全對立」的人,他肯定也受到當時的時代文化限制,要他在性別或奴隸制度上的想法跟現代人的平等觀念相一致,怎麼說都不合情理。保羅有他突破性的觀點,但他也必須在既有的限制下與不同的群體對話、妥協。
儘管他主張在基督裡,既有的性別、族群身分已經不重要,但這樣的自由還是必須回歸到現實,否則很容易變成混亂(如大家爭相說方言或講道)。保羅可能處在矛盾中,他一方面認為女性的地位與男性是平等的,另一方面又害怕女性的權力會造成原先秩序的混亂,讓大家不得安寧。
如此看來,我們便不會太快用保羅是「支持/反對性別平等」的觀點去框架他,反而能更真實地看見,當一個迥異的新群體誕生時,會遇到什麼樣的現實處境。這樣富有人性的保羅,我認為更值得信賴。
結語:保羅仍在對我們說話
Armstrong的《聖保羅》乃是從一個極具「善意」的角度理解保羅的思想,讓那些長期被誤解的經文得到某種程度的解釋。不過,保羅終究也是人,他對女性的文化偏見我們大可以批判,不必照單全收。我們也用不著因為他說出了「政治不正確」的話,便急著幫他圓場。
總言之,保羅的革命性信息,至今仍在對我們說話。他毫無疑問地提供一個相當另類的世界觀,以平等、愛人如己的精神,呼召每一位忠誠的子民,一起投身對抗軍事帝國主義的壓迫、全球資本主義的剝削、性別的不公義與種族歧視的暴力。
上帝國尚未全面實現,但我們已經參與在這計畫中。我們跟著保羅一同盼望世界的救贖,追尋著公義、慈愛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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