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入圍今年東京國際影展世界焦點(World Focus)單元的《青春並不溫柔》,我會說它很「美」。美在像是套了一層濾鏡的微朦朧畫面與色調,美在4:3格式的聚焦與時代氛圍,美在鏡頭像是紀錄片那樣跟隨的真實,美在用一個外在抗爭事件訴說另一個內在抗爭的歷程。
劇本取材自1994年文化大學美術系抗爭罷課事件,當我發現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時,對上世紀末居然還有這種公然扼殺創作自由的行為感到非常驚訝。主角之一的季微對師長、對體制所提出的每一字一句的疑問,也都是我的疑問,跟著她氣憤難耐、跟著她據理力爭,當然也跟著她一起掉入魏青迷人的魅力之中。
「最一開始學運這件事在劇本裡的比例蠻高的,因為寫劇本的時間是2015年,那時我還是個憤青(笑),後來也看了318、野百合的紀錄片,對於學運、抗爭,我覺得有點像是對自我的疑問,或像是要辯證為什麼抗爭到最後大家想的都不一樣?抗爭真的能改變體制嗎?我不知道,但當下參與的那些人的生命歷程卻因為這抗爭而改變,這是我想講的重點。」導演蘇奕瑄說。
在不少人的經驗中,「大學」應該是從國小起多年的求學生涯中享有最高自由度的階段,也是在踏入成人世界後第一次清楚感受到「我好像真的能憑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決定」去做些什麼的時期。來自師長的管束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廣,正因如此,才能從各種經歷和事件中實際學習、成長,為自己負起更多負責。
如同《青春並不溫柔》三位主要角色季微、魏青、阿光透過一場爭取創作自由的罷課抗爭,經歷了自我探尋的混亂過程。一方面放肆大膽地吶喊理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藏起某些難以釐清的情感走向。他們也許有滿腔熱血捍衛自由意志,但可能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本應也屬於自由的性向。
蘇奕瑄透露,當初接觸了很多不同的抗爭題材,因為自己是電影創作者,所以對關乎個人自由意志的題材格外有感。「青春其實就是個茫然混亂不溫柔的過程,是義無反顧、敢勇往直前的,人的一生可能都是在反抗什麼而成為自己的過程,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讓人找到自己心中的力量所在,繼續成為自己。」季微、魏青、阿光各有各的鮮明性格特質與追求,導演透過罷課事件的不同階段、他們在事件中的態度和作為,來描繪內在自我與外在環境的衝突。
算是第一視角、引領觀眾進入故事的季微,是個還未完全社會化的單純角色,因為沒有人情世故的枷鎖,所以敢衝撞很多事情。阿光擁有領袖魅力,也渴望成為舞台中心。而看起來很強悍的魏青,則披著一層偽裝的殼,內心其實很脆弱、充滿不安全感。他們在罷課這樣衝撞體制的劇烈行動衝擊下,互相吸引、互相影響,互相傷害的同時也一起成長,接受自己並往成為自己的路上前進。
導演給予三位90後才出生的演員不少功課,像是去看李安的《飲食男女》、楊德昌《獨立時代》等90年代的電影,感受那時的社會氛圍與時代批判,或是閱讀邱妙津的書(魏青的原型)、葉青詩集等等。「魏青其實是用邱妙津(註)去寫的,她其實就是很文藝的,無論是講話或是日記談及關於自由、存在等議題,那時代的人討論這些事情跟現代人很不一樣,這部分台詞我們也著墨了蠻久。」
飾演魏青的葉曉霏,以此角色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新人,還入圍了第60屆金馬獎,可說是交出入行以來目前最有代表性的演出。在她眼中,自己跟魏青同樣難搞,但認為魏青比她勇敢許多。「那時候拍完戲大概半年吧,我的身心還困在角色裡,去了一趟恆春,在海邊散步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魏青比我勇敢,因為我會把負面思緒藏起來,而魏青沒有要藏,我比他還壓抑。」
但魏青的勇敢,某些時候會傷害到旁人,讓在乎她的人承受她的情緒變化,比如季微。在電影中她像一股溫柔但堅強的力量,這種力量表面上雖然不如抗爭時的口號和激進行為來得有爆發力和存在感,但那種不動如山的執著反而更有影響力。
飾演季微的李玲葦,私下是個看起來是個天真、沒煩惱的女孩,她說自己跟季微最像的地方大概都是心意很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季微比我更純粹,這世界太多雜訊了,季微就是個白紙、純水,保有那份很棒的純淨,我很欣賞那種直接和勇敢,還有她不輕易放棄的特質。」
對比兩位女主角隨著劇情摸索情感走向和自我追求的發展,男主角阿光可能是由始至終都對一切感到混亂不明的那一位。作為罷課要角的學生會會長,他很享受成為眾人焦點,卻又和女友魏青在罷課中扮演的角色產生矛盾。飾演他的張洛偍自認本身也是個渴望被注目的人,但希望不是以劇中那麼高調、外放的方式:「阿光幫我實現站在舞台中的夢想,我覺得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在戲裡經歷了一段轟轟烈烈的罷課抗爭,三位演員在戲外也各自有反抗的故事。葉曉霏用刺青拉寬媽媽的極限,曾沒說一聲就跑出國。李玲葦則是因為穿耳洞和媽媽冷戰,也不時因大剌剌的舉止被父母要求保持氣質。張洛偍更是曾為了和學妹談戀愛,搞到雙雙被轉學。
雖然三位年輕演員沒有實際「有意識」地經歷90年代,但在大銀幕上的魅力卻都非常驚人,而且很有說服力。這一切除了歸功於演繹功力和貼切的選角之外,服裝造型、美術設計和配樂等時代氛圍的刻畫也功不可沒。尤其4:3的畫面比例,更是將時間一下子就拉回那個年代。
「因為預算有限,我原本來很擔心氛圍感沒有做到太明顯,畢竟我們沒有去重建一條街之類的,只能在有限的場景像是校園、家裡面去做。那時候攝影提議要用90年代盛行的4:3畫面比例,但其實以抗爭的角度來說,16:9會更能帶出大場面。後來說服我的是4:3比例可以更強調演員和角色,讓人專注在表情上,少了許多外在的干擾,情緒會更明顯。這個比例也可以少帶到一點旁邊的東西,減免製作上的困難。」
她也在劇本中加入了Call機、停電時背景的電台點歌等等元素,拍攝時刻意用粗粒子、調高ISO值,也採用郭富城當時很紅的「麥當勞頭」為阿光設計造型。至於配樂,也是在預算考量下反而迸出新的滋味。
「我們想過要用愛情研究院(1994,林強)、一場遊戲一場夢(1987,王傑),還有向前走(1990,林強),但買版權的預算不夠,所以只好用刻意做出90年代復古氛圍的嶄新配樂。畢竟這部電影也不是一個情懷片,所以放棄用舊歌之後,看到成品也覺得好像活出另一種樣子,讓現在的觀眾可以更沒有門檻地進入。」
話雖如此,但取材自真實事件和年代的故事,難免還是會有和現代截然不同感受的細節。關於這點,導演也給了我一個很值得思考的、關於兩代年輕人如何應對世界的答案。
「90年代那時候比較難上大學,當時大學生講話其實非常文藝,像知識份子,我看過紀錄片,他們上台、宣佈什麼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我們拍設罷課要集結的時候,對白有被說太饒口,但其實那都是當年的情況,包括『我們不可以讓學校箝制創作自由』,那時候的大學生是如此像知識份子的樣子,讓我很驚訝也很感動。」
我清楚記得,在電影中出現蠻多次的台詞提及「新時代」,當下覺得稍嫌做作,但回過頭來理解那可是剛經歷解嚴、發生了野百合學運的90年代,這樣一想好像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可奇怪的。
「那時的大學生有意識到在那時代的知識份子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和意義,他們對新時代的想像、嚮往是充滿希望的,這是跟現在的年輕人最不一樣的地方。那時代的年輕人,上大學了、解嚴了,好好找一個工作,你就可以買新房子,是有未來性的。但現代的年輕人很辛苦,只能把握當下,對未來沒有長遠的想像和希望的感覺,這是讓我感覺差異大的。」
聽完這一段,我以為導演會對現況感到有些憂愁和遺憾,但是她接著說:「我覺得每個年代的年輕人都有他們需要面對的課題,現在社會走成這樣,可能年輕人可以找到新的出路,像自媒體那麼發達,也許年輕人會比較強調獨特性吧!因為以前的教育要求整個群體性、儒家思想、從眾,但現在年輕人更活在當下,比較敢於表達自己,網路又發達,這種表達獨特性也許就是另一條道路。」
以前實際參與很多社會抗爭的導演,近年來也漸漸改走另一條路,如同她自己所說的,不同的表達管道和方式也一樣可以達成自我實現的目標。「最近這幾年我心態比較沒有那麼憤青了,因為我覺得我所能做的事情在抗爭中不多(很多人能做得比我多),那我所能做的可能就是用影像說話、好好拍片,我相信影像是有力量的,能讓人看到故事、影像而被啟蒙,也是一種改變方式。」
Who'll Stop the Rain,這是《青春並不溫柔》的英文片名,源自清水樂團講述反越戰的同名歌曲。歌曲中用雨水比喻子彈,而導演則將雨水視為外在的體制或社會,「這些東西最終也許是沒有人可以改變或阻止的,但我們可以選擇要怎麼樣的姿態處在雨中,你可以跳舞或是唱歌。就像季微有一句被刪掉的話說的那樣—也許我們改變不了世界,但我們可以選擇要怎麼活著。」
我回想自己的青春是溫柔的嗎?好像不是,面對女校體制內的各種不解不服從、面對升學拆班的焦慮、面對無法百分之百控制自己人生的失望,似乎從來就沒有感受到溫柔過。而且即便是現在,也是一樣每天都在對抗各種不想被影響、卻可能會影響我的人事物。《青春並不溫柔》即便有史實故事背景,但並不是刻意賣弄情懷的懷舊電影,也無意百分之百還原史實事件,反而正是在描繪你我也許都有過的、不被溫柔對待的青春。而在告別青春之後,人生各個階段的抗爭從未結束,無論來自社會、家庭甚至是自身內心,這注定是沒有終點的一場運動,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努力做的,其實就是不要被這個世界改變。」蘇奕瑄說。
註:邱妙津是1990年代台灣代表性的同志小說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