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在一個文學活動裡,聽到作家吳曉樂的一段分享。當她和朋友聊到飛機不同艙位的價格時,她的朋友告訴她買下去也沒關係,「你是作家,那是取材,下次你的小說就有辦法寫坐商務艙的角色了」。
故事的最後作家當然還是買了經濟艙,但當下不免有些心動。吳曉樂藉此想要談的是,寫作終究要回到對生活的體驗。如果一個人要能夠長期、穩定地寫作,他就不能夠只依賴於靈感或特定範圍內的題材。就像全台各地有那麼多大型的水庫,但如果一段時間沒有下雨,我們還是會無水可用。
那場文學活動的一個重要主題是關於旅行與移動。從別的縣市趕過來的吳曉樂開始分享的時間比表定的稍晚。她一進到演講廳,把外套和一些身上東西放下之後,開始和大家講她老公如何沒在正確的地方下交流道,多開了好一段路之後才回頭。一個才剛發生的、讓她遲到的令人煩躁的事件,竟在她口中成了一個峰迴路轉又切合主題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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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們得到了關於「靈感」與「原創」的提示。在老高的抄襲爭議裡面,老高一方面強調自己「本來就沒說過是原創」,另一方面卻又以「原影片兩千多字,自己的影片近七千多字」來替自己的「貢獻」做辯護。這種不協調感可以在叉雞對「說書類」影片通常創作流程的說明中看出端倪。
在談論老高是否有抄襲時,叉雞指出,老高確實有部分像是全抄,但另一方面,這類創作通常的做法就是在網路上尋找資料,然後用自己的方式重述一遍。他提到自己的作品也基本上都是從別人的影片或論壇上的討論中取得靈感,再經過一些交叉比對後整理成自己的影片。
雖然在叉雞自己的表述裡面,其實這些作法大同小異,也都是東抄一點西抄一點。但其實有沒有交叉比對、有沒有以自己的脈絡重新梳理過一遍,往往就是判斷一個作品是否有其獨特貢獻的關鍵要點。
在論文寫作中,那一核心的、作者用以統合其所有資料的主軸被稱為「問題意識」。也就是說,這一部作品(無論是論文還是YouTube影片)想要回答的是什麼問題。除非這項作品最後真的需要接受論文審查,不然這一問題意識(尤其在創作的開始時)不見得要是一個清楚明白的問句,也可能是幾個關鍵概念,需要在寫作的過程中逐步釐清。
但無論這一問題意識是否一開始就清晰,是它讓一個作品具有其有跡可循的脈絡安排,讓作品的每一個部分可以作為其他部分的支撐或補充。因此,當一個有創作熱情的作者去設想出一個主題並做出作品時,雖然他所使用的素材可能多半來自網路,他的「交叉比對」與「拼湊」卻可能給出一個獨一無二且能被指認為有原創性的作品。而這是以演算法或利益最大化為考量的作者的作品時常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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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衡量一個作品是否原創的關鍵並不在於其使用的素材是否全都來自於一手經驗--就像〈山道猴子的一生〉,那些刻骨銘心的情節也並非作者的親生經歷、使用的人物形象也是國外長久有人使用的迷因圖--而在於你是如何組合這些素材。
之所以吳曉樂的那段關於遲到原因的分享不會被當成一個無關的閒聊,不僅僅是因為她講得生動有趣,而是她(或許是因為她這幾天正在準備這場演講)帶著那一關於「移動」與關於「生活與寫作」的問題意識,將那段經歷有道理地擺放在這段演說的開頭。
老高那部影片的其中一個問題就在於,作為影片核心的問題意識「為什麼海裡沒有昆蟲?」並不是老高問的,而是那部日文影片問的。那部日文影片的作者基於這個問題意識去蒐羅了那些資料,並以那樣的順序表述它們。
所以當老高把那部影片的其中一段幾乎沒有更動地在自己的作品裡重述一遍時,雖然那個段落自身是融貫的,卻不像是直接在回答老高後來給出的影片標題「昆蟲的三大超能力」。進一步來說,其實這種常見的「幾大XX」式的標題,往往不是一個真正從生活裡發出的提問。
這不意味著老高的作品就不可能有趣或完全沒有原創性,但很清楚地,他並不是帶著典型意義下的「創作者」、「藝術家」思維在做這些事情。他不是為了回答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來創作,因此才會如尼克星說的那樣,為了更快更輕鬆地上片「使用拷貝之術」。對於指責老高抄襲的人而言,這明顯是一個有違「創作」的事情,但對於如叉雞或林辰這樣的YouTube從業者以及老高的諸多粉絲而言,這其實就是當前「創作者」的常態,只是抄襲程度與比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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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謬的經典作品《瘟疫》裡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每天有一段時間會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寫小說,他並不是要服務於其他人(當然更不是要服務於演算法),且進行了許久也只完成了開頭的第一句話。
但對他而言,那是一個他的重要工作,也是即便瘟疫蔓延,他也不會想要放棄的一部份生活。對於這樣的人,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是、甚至必須要是他的靈感,但一刻也不會想去抄襲。面對這一生的志業、他這一生想要回答的那個問題,只有自己找到的那個答案才會是真正的答案。在「生活就是創作、創作就是生活」的前提之下,誰還會需要抄襲呢?
延伸閱讀:
〈Palworld.衝擊玩家世界的《幻獸帕魯》(二):抄襲、作弊?不,是諧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