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的助人工作中,我常聽到這樣的話:「我很痛苦」。每當這時,我總會仔細觀察說話者的表情,因為這簡單的一句話背後,往往不只是一時的「痛」,更多的是長期積累的「痛苦」。
這種區別,就像是生活中的陰晴圓缺——有些煩惱如同轉瞬即逝的陣雨,有些卻像是連日不散的霧霾。今天,讓我們通過好萊塢電影《火柴人》和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的《當尼采哭泣》,來理解這兩種人生常見的感受。
生活中,我們都經歷過不同形式的「痛」與「痛苦」。當我們不小心撞到桌角,那種尖銳的疼痛會讓我們立即皺眉;而當我們深夜翻看舊相簿,看到已故親人的照片,那種揮之不去的悲傷,卻會讓我們徹夜難眠。這就是「痛」與「痛苦」的明顯差別。
從存在心理學的角度來說:
在試圖理解「痛苦」之前,我們或許該先問:人的痛苦究竟從何而來?存在心理學的大師們對這個問題有著深刻的見解。
亞隆認為,人的痛苦來自四個無法回避的存在處境:死亡、自由、孤獨與無意義。這些議題聽起來很沈重,但其實就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想想看,當我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時,腦海中盤旋的是不是常常都是這些問題?
我們擔心生命的有限,害怕做出選擇,感到深深的孤單,質疑一切的意義——這些都不是偶然的念頭,而是人之為人的基本處境。
另一位心理學大師羅洛.梅則從不同的角度切入。他指出現代人的痛苦往往來自內心的空虛和對自我的陌生。
就像我們常常會覺得生活忙碌,但卻說不出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我們害怕寂寞,卻也懼怕親密;渴望被愛,卻常常把自己封閉起來。梅稱這些內在的矛盾力量為「原魔」——它們既可能帶來痛苦,也可能成為改變的動力。
這些存在主義的觀點告訴我們,痛苦不是一種「病」,而是人生的必經風景。關鍵不在於如何逃避痛苦,而在於如何與它相處。就像一位登山者必須面對山的陡峭與險阻,我們每個人也必須學會面對生命中無可回避的存在課題。
當我們明白了痛苦的根源,或許就能用更寬廣的心去看待它。那些在深夜襲來的焦慮,那些在人群中湧現的孤獨感,都不再只是需要被消除的負面情緒,而是通往自我瞭解的重要線索。
為了更好的說明痛與痛苦對人生的不同影響,我們不妨以電影為例。
電影《火柴人》中,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的羅伊是一位患有強迫症的職業騙子。每天早晨,他都必須重復相同的行為:檢查門鎖七次,用新毛巾擦拭水龍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地板的縫隙。
這些強迫行為就像是反覆出現的「痛」,雖然每次都很短暫,但因為一直重復發生而讓人疲憊不堪。
在這些表面症狀之下,羅伊其實承受著更深層的「痛苦」:他渴望真實的關係卻又害怕親密接觸,質疑生命的意義卻找不到答案。當他發現自己有個素未謀面的女兒安吉拉時,這種存在的痛苦達到了頂點。
這種情況在我的助人工作中常常可見,許多人在完美主義和親密關係間找不到平衡點。
回到存在心理學,亞隆在《當尼采哭泣》中寫道:「即使是最堅強的人,也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這句話讓我想起在心理成長團體中遇到的許多人,當他們終於放下堅強的面具,眼淚中常常包含著解脫。
書中描寫尼采遭受極度的頭痛——這是身體層面的「痛」,但更讓他煎熬的是對生命意義的質疑,對存在價值的思考——這才是真正的「痛苦」。
這就像我們生活中常見的情況:肌肉酸痛可以通過按摩來緩解,但面對人生的迷惘,卻需要更深入的心靈交流。
不要急著否認或逃避感受。接納「痛」和「痛苦」的存在,是走向改變的第一步。在心理成長團體中,當有人分享自己的故事時,其他成員的理解和支持常常能幫助說話者看見新的可能性。
電影中的羅伊透過與女兒建立關係,慢慢找到了改變的力量。這讓我想起在互助團體中的真實案例:當人們願意敞開心胸,彼此分享,互相理解時,改變就自然發生了。正如亞隆所說:「真實的情感連結,能幫助我們找到存在的意義。」
就像《當尼采哭泣》中的佈雷爾醫生,用專業知識和同理心陪伴尼采度過人生低谷。在多年的助人工作中,我深深體會到:當一個人願意開放自己,接受他人的理解與支持,生命就會展現出驚人的韌性。
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我們似乎越來越不知道如何面對「痛」與「痛苦」。我們習慣用止痛藥消除身體的疼痛,用社交媒體填補內心的空虛,用忙碌來逃避深層的困擾。但這些方法往往只能暫時掩蓋問題,而不能真正解決它。
在某個安靜的時刻,當我們放下手機,停下腳步,內心那些未被說出的故事,那些真實的「痛」與「痛苦」,依然在那裡,等待被看見,等待被理解。
或許,我們需要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和空間,去感受,去理解,去尋找那個能真正傾聽的對象。因為在生命的歷程中,每一次的感受都是成長的見證,每一個經歷都是存在的印記。
當我們願意正視這些感受時,或許就能在「痛」與「痛苦」之間,找到通往心靈成長的道路。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