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人類」一詞有許多不同的可能指向。「生命」在傳統的概念裡,也至少有兩重以上的意義。一種是作為物種的生物性的生命,一種是做為公民的政治上的生命。
以「例外狀態」分析聞名世界的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透過「裸命」(bare life)掌握到了某種生命的「例外狀態」。在現代社會的國家治理中,阿岡本意識到,統治者會想方設法地建立某種常態性的例外狀態,在那樣的狀態中,人既不是完全被指看做一種動物,但也無法施行公民應有的權利。某種「赤裸裸的、光禿禿的生命」的方式被強調地維護,但我們卻失去了生活。
我並不特別熟悉阿岡本完整的理論,對他所使用的概念以及其完整的對話對象與背景沒有充分的認識。但「裸命」這一概念仍然能在非常多理論與實踐的場景帶來啟發。
當霍布斯提出,為了使人不要隨時暴露在橫死荒野的恐懼與風險中,再怎麼糟糕的極權統治都比無政府來得好時。我們雖然往往感到不對勁,卻又很難清晰地說明到底問題在哪。但從阿岡本提供的資源,我們會知道,霍布斯式的現代國家思維所保護到的,僅僅是一種「裸命」。
我們確實避免了橫死的風險,甚至處於一個物質條件高於過去每個世紀的時代,然而,我們為此也付出了許多。在那些付出之下被保護下來的那一種生命,是極其「光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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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6日,當疫情剛開始在歐洲蔓延,阿岡本發表了一篇名叫〈流行病的發明〉(The Invention of an Epidemic)的短文。雖然義大利很快就成為歐洲疫情最嚴重的地方之一的這一「事實」,讓當時的輿論一定程度上將阿岡本的批判視為某種「知名學者的無知懷疑論」。
但即便如此「逆風」,阿岡本仍然持續以其知識分子的身分進行發聲,於5月10日發表了名為〈生物安全與政治〉(Biosecurity and Politics)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強調了政府引入了「生物安全」這一新的管制典範,在這樣的架構中,人們的面孔、友誼與愛,都可以在抽象且虛構的「生物安全」之下被犧牲掉。
回憶起疫情初期的那段時間。相信每個人都能同意,台灣的防疫政策真的為我們爭取到了很多提前為疫情做準備的緩衝期。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有過去SARS的經驗、我們知道中國對疫情給出的資訊不可靠,但另一方面,也和東亞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服從性息息相關。
沒有多少人會不覺得戴口罩是件麻煩的差事,不能與朋友聚會、不能舉辦和餐與活動也都令人灰心。但我們以一種對歐美國家而言幾乎不可思議的服從性凝聚了起來,快速地接受了這些大幅限縮我們生存空間的防疫政策。
在中央每日透過直播和全體國人宣布事項的那段時間裡,我們舉國進入了阿岡本所擔憂的那種「常態化的例外狀態」,直到今年夏天,才開始陸陸續續地將口罩褪去。令人慶幸的是,當時主導防疫的官員並未做出太多不合理的要求。但在那段時間裡,我們還是不時會看到各縣市或部會首長、官員以「超前部屬」為名的出格操作。
無論是彰化的「類普篩」,或行政院發布的「禁止高中職以下學生與老師出國」,都讓「政府無上限擴權」的疑慮愈來愈大。如果當時更多的官員以某種「立功」或「競賽」的心態在追求「防疫績效」,我們數十年積累起來的民主與法治生活,很有可能受到嚴重且不可逆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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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隔壁,中國的「動態清零」政策確實讓他們在歐美疫情最嚴峻的時刻,整體社會相對穩定。但當最後這段時間,連北京、上海等高水平生活的一線城市都陷入管制時(尤其是上海封城)。連平時最願意為中國政策背書的「中國網民」都不再能夠忍受,每個人都能意識到身為「人」的自己已經死了。在這種完全服務於「防疫」的政策之下,我們只是一些有著「染疫可能性」的數字,而那是每個地方官員極力要避免其發生的「潛能」。
「只要不是死於新冠肺炎,怎麼死的都可以!」
一名上海市民在網路上的憤怒聲音清晰地把握住了這裡面最核心的荒謬。那是比阿岡本討論的處境更具體的糟糕處境,也令人想起洛克對霍布斯的批評「他們注意不受狸貓或狐狸的可能攪擾,卻甘願被獅子所吞食,並且還認爲這是安全的」。在那樣的極端政權之中,你甚至還是會橫死,死在上海這一繁華的大城市、死在門窗被封死的自己家中。
隨著中國結束清零,每個人見面互相用「陽了沒?」來問候的日子也漸漸過去。整個世界正式進入後疫情時代。但「地緣政治風險」、「對抗通膨」等詞彙依舊待命,讓每一個政府隨時準備以此擴權。
那一被神聖化與唯一化的「裸命」不僅僅是疫情時代中被驗證的概念,更影響了每一個人對於「生涯」的定錨。那種對於經濟的不安感、對於可能失去工作(無論是因為疫情、或害怕被AI取代)的擔憂,都讓我們寧願捨棄掉自己作為思想者與生活者的方方面面,埋首於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們確實活下來了。在霍布斯式的現代國家中、在聘雇結構與退休金制度共同創造的「未來的安心感」之下,我們的「裸命」是安全的。但也可能不是,戰爭一直還沒結束。如果戰爭的手抵達我們的生活,我們便立即死亡一次。這段時間裡放棄的一切便都是平白放棄的。在我們隨時可能要失去它們之前,我們得至少真實的、奮力的、以一種不僅僅赤裸且空洞的方式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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