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討論到,歐特納認為女人之所以地位低於男人,是因為女人的身體和心理在象徵意義上被建構為自然。而為什麼自然就低於文化、精神就是優於身體的呢?
回歸身體,我們看到女體具有模稜兩可性,使女人一方面教養孩子社會化,另一方面又因為乳房和月經而與文化區隔,女人被視為自然和文化之間的中介。換言之,女人是不完全文化化的、是不完全的(男)人,其缺乏人之為人的精神性,或者說理性。而怎樣才算是人,為什麼男人是,而女人僅僅分享部份?我們先來看沃倫如何論證人類對自然的宰制和男人對女人的支配,其實是同一套邏輯(註1,p.352)。
(A1)人類具有意識、根本地改變其居住群落的能力,而植物與石頭並不具有。
(A2)凡是具有意識、根本地改變其居住群落之能力的東西,在道德上便高於不具有這些能力的東西。
(A3)因此,人類在道德上高於植物與石頭。
(A4)任何甲和乙,若甲在道德上高於乙,甲便具有支配乙的道德正當性。
(A5)因此,人類具有支配植物與礦物的道德正當性。
(B1)女人被等同於自然和身體領域,而男人則被認為與「人」和精神領域等同。
(B2)凡與自然和身體領域等同的東西,劣於(或低於)所有被等同於「人」和精神領域的東西;或說,後者優於(或高於)前者。
(B3)因此,女人不如(低於)男性;或說,男人優於(高於)女性。
(B4)任何甲和乙,若甲優於乙,甲便具有支配乙的道德正當性。
(B5)因此,男人具有支配女人的道德正當性。
沃倫認為第二點和第四點尤其重要,意識/精神被視為人之為人、具有道德的關鍵,使不同於自然,也使人有辦法思考如何改變並加以支配,降低自然的不確定性所造成的危害。人類似乎本質地優於自然,能蓋堤防、預測地震、基改農作,自然因為人類的介入而有規律,模稜兩可性漸漸消失,我們不再總是看天吃飯。
但是我們應該要質疑的是「對人類有用的」不見得就是「好的」,「對人類而言好的」也並非就是「道德的」,文化並非絕對的優於自然。不具有意識的植物與石頭,存在並不能以人類而言的道德/不道德來衡量,「人類有道德所以能夠支配他物」本身就是一種自大。既然人類支配自然並不具正當性,那麼男人宰制女人亦非理所當然,更何況--也是我們待會要從身體的模稜兩可性討論的--男人並非絕對的非自然。
原本的生活隨時面臨威脅,充滿變動和不安,我們不信任這個世界,難以安身立命。在漸漸理解、掌控和馴化自然之後,安穩的生活讓我們能夠發展文化、體制和科技,看起來的確很好。且現代社會的豐碩成果,如便利的生活、乾淨的飲水、各種疫苗,一定程度建立在對自然的支配上。但我們應該要提出的另一面是,在這些支配所得到的好處背後,可能是換來十幾二十年後的災害,或是對其他人更大的壓迫。這真的好嗎?看起來這並不是所謂理性的人類所希望的結果,或者我們應該去承認,人類其實沒有那麼理性,不只是女人,男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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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女性主義論述框架下,不乏前人努力訴說「女人不總是」的故事,藉由展現「女人也如同男人」來提升女性地位,然而卻可能在無意之間深化陽剛霸權。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路徑,不是競爭優劣般的將女性地位抬舉到與男人一致,而是一併把男體拉進討論的視野之中,進一步探問男體具不具有模稜兩可性。
自然的流動性展現在世界之中,充滿生命力和不確定性,而展現在人類之中,便顯現為流動的身體。女人的月經流動而踰越文化規矩的框架,男人無法控制的晨勃和夢遺不也是一種身體邊界的溢出和不可控,情緒蔓延和潑灑不只為女人獨有,我們看到許多男人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和憤怒。
女體的模稜兩可性男人也有,只是女體更顯而易見,故首先被當作貶抑的對象來與自己區隔。厭女情結是在自然低於文化的預設下,害怕自己與自然和非理性劃上等號。而這個能夠幽微的「繞過」自己害怕之物的能力,恰好表明了我們知道那是什麼,或許是在女人身上看到隱藏在自己之中的自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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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們努力控制自然和不確定性,追求更安逸的生活,但事實是自然的流動和不確定性永遠存在,以天災和多元的生命展現出來,就在我們的身邊。使它無名,便能抹除其存在,我們無法訴說無法表達的東西。
人類支配自然起源於不信任、害怕不確定性和模稜兩可,我們害怕未知。面對女人,男人看到原始自然中那些令人不安的面向,卻未反省不安同時也反映出自身的自大和傲慢。
回到歐特納的第二種解決方法,「同時認可女人特殊的生理結構和概念意識,承認其背負著模稜兩可的象徵包袱」(註1,p.350)。現在我們應該推進一步改寫為「同時認可人類,不分性別,具特殊的生理結構和概念意識,承認其模稜兩可的身體特質」。
註記
【延伸閱讀】
生態女性主義(二):擺脫本質論和再現支配的第三條路徑,從Ortner的解決方法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