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續，從他者的倫理學開始（三）：在人之外，融於大地的面容

　　對列維納斯來說，動物的臉是不夠純粹的。他沉思到：是因為牠那圓圓的鼻子？還是那長長尖尖的耳朵？成為狗的臉之所以模糊的原因？顯然都不是。上一次我們討論到臉的純粹性，所依據的是－－對人而言的－－可溝通性。但為何可溝通的程度較低呢？這是我們要進一步追問的。

　　讓我們回到海德格凝視牠的貓的名場面，海德格將動物視為相較於人，更隨環境刺激做出反應的生命。如果我們要保留這個直覺，同時避開海德格將非人生命次級化的觀點，其實可以換個方式理解動物那個「無法展開創造性」的世界。而最直接的做法，就是重新詮釋動物的生命現象，透過不同角度的切入觀察，將隨處境時刻變動和反應，視為動物獨有的創建世界之方式。動物的世界，只是運作方式不同於人罷了，其與環境多樣的互動與變化，恰好顯示出一種人無法直接掌握的豐富性，且無疑地其中是帶有創造性的。

　　動物的世界是自然環境，是全然漠不關心的世界本身。動物所面對、反應、互動、改變的世界，是乘載一切的世界，是渾沌、孕育和雜多，是海德格所說的大地。作為其中的生命，動物也是那自然本身的精煉。

　　動物的臉之所以模糊，是因為牠本身就是人所不能完全用理性駕馭的自然。牠拖拉著一整個世界作為背景，承載、上演著許許多多的變換。反觀我們人類之間的面對面，反而是有所侷限的注視，我們凝固對方的表情，以便更好地聚焦性理解。

　　Iris Marion Young 在《像女孩那樣丟球》中批判海德格在討論棲居概念時，偏頗的提高「築造」（房屋）的陽剛性意義，同時忽略了「維護」（家屋）的陰性特質之重要性，導致在現實層次上，再次強化了男性特有的勞動價值。Young考察「築造」與「維護」在社會中的運作，不出所料的，男性霸佔了「築造」的權力、工作、方法與材料，女性則多承擔「維護」、「裝飾」和「打理」男性所造之物的工作。

　　既然海德格認為築造是存有的必須，那麼女性也應當擁有築造的權利，然而現實中的女人卻被排擠，無法在世界中真正的創造（即築造）。此為Young所批評的第一點。由此延伸，being in the home的女人，其地位被綁在照顧家屋的成就上（女人會不會打理家裡，是評判他價值的依據），如果女人的「維護」可以說是一種「築造」的話，卻是限縮在男人的世界和框架裡的築造。此為Young的第二點批評。

　　有趣的是，Young在要求女性也應該擁有築造權利（女性也可以砌牆蓋房子、當建築師）的同時，提出關鍵的第三點，嘗試打破海德格「棲居」概念的陽剛霸權。Young重新賦予女性「維護」家屋的意義與價值。雖然在次序上必須是先有房屋，接著才有人住進去生活、維護和打理，好似築造是存有的首要、維護列為次要。但是反過來看，真正喚起生命意義，使房屋成為家屋的關鍵，其實是維護。不同於單純建造出一個物，「維護」是真正將時間與經驗之流引入空間之中。持家的女人是吹進一口氣，真正使家擁有生命的創造者，持家是積極創造出生命意義的工作。當女人裝飾家，既保守又重新詮釋家中物品的意義，與之互動，把記憶寫進每一個物品之中，女人、家物與家屋消融為一體，以一種有機的形式，像大地一般，家屋根植於土地上，孕育我們的生命。女人，是家屋的根，家屋，是女人的臉。

　　人與動物的世界之分、男性築造與女性維護的棲居活動之分，相互對照並且以Young的觀點來看，其實人與動物的世界、男性與女性的棲居活動並無高低優劣之分。用海德格的術語來說，前者更接近世界，後者則是在這之外，融於大地的面容。

　　顯然列維納斯關於「臉的純粹性」的想法，仍以一種以人為中心的傲慢來看待世界。去掉這點、保留跨物種的溝通性，在貓看來，人的臉亦是不夠純粹（不夠貓）、但仍是可溝通的。

　　跨出自身、跨越物種的溝通是可能的，因為動物也有臉和世界。牠們的世界是大地、牠們的臉是融於大地的面容，因此我們能與之展開倫理互動，並且必須為此負責。我們應該將沙特的being-for-other調整為being-for-Other，因為在這裡我們要談的不僅僅是面對他人，而是把動物、環境、自然生態系統等等考慮進來，探討如何直面、並且展開倫理關係的問題。而這，就是永續議題。

　　永續，意旨「既能滿足我們現今的需求，又不損害子孫後代，同時能滿足他們的需求的發展模式」。從相關概念如ESG（環境、社會、治理）或SDGs（包含十七項主題）來看，永續所涉及的，正是企圖含括我們所處的世界。也可以換個方式來說，永續就是我們處在自己的位置來思考，作為一個人，如何以不剝削任何他者(Other)的方式來與世界互動。故此互動方式具有道德判準、有是非對錯，是一種大寫他者的倫理學。

　　正是因為這個與動物、與大地之間的可溝通性。永續才可能發生，倫理學才有其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