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只是大腦的問題? 隨著對憂鬱症的知識越來越普及,我們越來越不再視憂鬱症患者為「想太多、不知足」的性格軟弱者,而是將之視為大腦疾病,源於血清素不足之生理現象(化學物質失衡)。因此,社會上便有一種論述出現:憂鬱症就像癌症、糖尿病、感冒等疾病一樣,只是它出錯的地方在大腦。這不是那個人的錯,而是身體出問題罷了。
這樣教育大眾是出於好意,讓我們理解不是患者故意要身體失常,而對這些受苦的人伸出援手。然而,這種論述有其陰暗面,也似乎掩蓋了真正的問題 。
將憂鬱症視為大腦失衡,會讓人有必須跟自己的身體「對抗」的想法,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不夠好,是「自己的問題」。甚至,它會告訴你,你的憂鬱沒有意義,只是身體的組織有問題而已。因此,我們便不再深入理解憂鬱產生的脈絡與原因,只是將憂鬱侷限在症狀,並以藥物治療來改變大腦內的化學物質。
更糟的是,根據調查研究,抗憂鬱藥物的真正效果非常有限,若患者服藥有所改變大多是因「安慰劑效應」。於是,令人隱憂的事情便如此開展:我們聚焦在憂鬱症患者的「症狀」,而不探究發生的「脈絡」,並用最簡單、最個人主義的方式以藥物解決;但是,實際上不僅無法解決,更加深了藥物的依賴性,以及滿足藥廠的龐大利益 。
重問問題:憂鬱症背後的社會成因? 最大的問題應該是,我們問錯了問題。如果憂鬱症不是因為大腦的血清素不足,而是大腦回應負面環境的反應,那造成我們憂鬱的那些環境是什麼?換言之,是什麼樣的社會因素,讓我們的身體失常,而我們又該如何改變它? 憂鬱是有意義的,我們必須看見背後的真正原因。
英國記者約翰‧海利(Johann Hari)長年服用抗憂鬱藥物,他為了尋找憂鬱症的原因與解方,耗時3年,旅行6000多公里,採訪各地的精神科醫師、社會學家、心理師、社運分子、生物學家及憂鬱症患者,將其結果寫成( Lost Connections: Uncovering the real causes of depression and the unexpected solutions ) 一書。
海利指出,憂鬱症的成因是「脫節」(lost connections) ,亦即與工作、人際、價值、大自然等有意義的事物失去連結,進而導致憂鬱症產生。然而,這些人並非天生就有病,而是因社會環境將他們拉近此深淵。
做越沒有意義的工作,就越容易得憂鬱症 書中提到一個研究指出,隨著公務體系的職等越低,出現憂鬱症的機率就越高。換言之,憂鬱與職場體系內的位階有關。原因在於,當一個人越被公司視為是體系中的螺絲釘,是無足輕重、隨時可取代的,自己就會產生無意義感與失控感,認為手上的工作與自己無關。這種長期的精神壓力,會使一個人走向憂鬱的境地。
跟我們一般認知的相反,人們其實不會太嚮往「輕鬆、無趣但有錢」的工作,而是會在工作中尋求意義與挑戰。人們渴望在工作中得到成長與成就感,而不是任由時間折磨,困在「我未來三十年都要這樣嗎?」的自我懷疑中 。
再者,過去三十年全球化資本主義的興起,企業以「彈性」、「自由化」為名,使越來越多的工作不穩定,讓人難以有明確的未來可期待。經濟學者蓋伊.史坦丁(Guy Standing)就以「不穩定無產階級 」(Precariat)指稱欠缺勞動安全、社會性收入與工作認同的這群人。當他們與充滿希望和安全感的未來脫節 ,便會產生眾多心理疾病,甚至是孕育出民粹的現象。
人在家,也會想家 另一個現象是,當我們越與人疏離、越孤單寂寞,就越容易得到憂鬱症。隨著個人主義的興起,社會大眾越不參與社區組織,也越少有鄰里互助的情誼。人們「向內轉」去追尋想要的人生,卻失去了與人連結的歸屬感。
雖然社群媒體讓我們的連結程度超乎以往,但人們只是為早已失去的歸屬感提供替代品。大家躲在螢幕背後,用不真實的方式拍照上傳打卡,只求他人關注,卻無法滿足真實與人分享、互動、共享意義的人性需求 。社群媒體非但沒有解決寂寞的問題,反而更加強了寂寞。
作者如此說:
「過去,『家』是一個社區、一個密集網絡。但這樣的概念基本上已消失了。我們對『家』的感覺早已迅速崩解,無法滿足我們對歸屬感的渴望。因此,即使人在家也會想家。」
在大自然中,把自己縮小 我覺得最有趣的,是作者提到「與大自然脫節」也更可能加重憂鬱症。
確實,人本來就是設計要去活動的。根據研究顯示,運動能刺激身體分泌足夠血清素、去甲基腎上腺素、多巴胺等神經傳導物質,有效降低憂鬱的情況。[3]另外,當我們踏入大自然中,會改變自己的視野,不會將自己的煩惱當作世界的全部,而產生一種「自我縮小」的謙卑與敬畏感。
因此,很多人都會有一種經驗,在上山前跟下山後,自己彷彿變成不一樣的人。這種活在土地上的感覺,會以更深、更廣闊的方式與大自然連結,意識到自己只是地球上的小小一部份,進而產生新的觀點去看待現在的困境。
打破自我高牆,重新與人連結 作者在最後一部份提供了他認為可行的解方,包括以園藝治療(團體活動)克服孤立感,建立「民主合作社」讓人對工作更有掌控感,實行「全民基本收入」降低階級落差,以冥想進入與人更深的連結。 作者提到,他過去往往都會用個人的方式來解決憂鬱症,包括吃藥、購物、放鬆身心等「善待自己」的行動。然而,當他意識到連結的意義後,便開始去幫助別人,體會他人的快樂與痛苦,並了解自己雖處於憂鬱的狀況中,仍有機會貢獻點什麼給別人。 這種強調「做點什麼」的精神,不僅能提升自我價值,也能讓患者用最舒服的步調去做他能做的事情,踏出既有的生活環境,而非受困於嚴密監視自己悲傷的負向思考中。 「真正的快樂之道來自於打破自我高牆,讓自己進入他人故事中,並讓他人進入你的故事,融入他人,並了解自己並不孤獨。」[4] 結語:我們需要這些痛苦 我認為本書提供了兩個很重要的思考方向。第一,憂鬱症不能靠「個人化」的方式解決。主流的精神醫學與藥廠提供的藥物治療,只是緩解症狀,但更多是加深個體的無力感,也遮掩造成問題的社會成因。 正如學者艾倫‧霍維茲(Allan V. Horwitz)與傑洛米‧維菲德(Jerome C. Wakefield)在《我的悲傷不是病》(The Loss of Sadness: How Psychiatry Transformed Normal Sorrow into Depressive Disorder)一書批判的,將正常悲傷疾病化,會讓大眾誤認社會問題都是個人問題,也進而使政府與醫療機構轉移焦點,忽視改變造成憂鬱的社會條件與集體的解決策略。[5] 第二,憂鬱症是人對痛苦生活的「正常反應」。試想,若一個人連續做了好幾十年單調且無意義的工作,永遠當個獨行俠不與他人連結,被剝奪了任何有安全感的未來,還能在這個社會中游刃有餘,那真的是「正常」嗎? 「如果憂鬱是內生的生理疾病,別人最多只能給你同情,因為你的不同而給予包容;但是,如果憂鬱是對生活的反應,別人就會發揮同理心,因為人人都有機會碰上。憂鬱不是怪病,而是人人都會有的脆弱來源。」[6] 作者在最後總結道,我們「需要這些痛苦」。因為這是個訊息,告訴我們生活出了狀況。唯有當我們傾聽痛苦,並深刻地去解讀當中的意義,才能重新找回連結感,以社群的力量尋找「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 [1] 蓋伊.史坦丁(Guy Standing),《不穩定無產階級》(台北:臉譜,2019)。
[2] 約翰‧海利(Johann Hari),《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台北:天下生活,2019),頁95。
[3] 可參安德斯・韓森(Anders Hansen),《真正的快樂處方》(台北:究竟,2020)。
[4] 約翰‧海利(Johann Hari),《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頁210。
[5] 艾倫‧霍維茲(Allan V. Horwitz)、傑洛米‧維菲德(Jerome C. Wakefield),《我的悲傷不是病》(新北:左岸,2017),頁311–312。
[6] 約翰‧海利(Johann Hari),《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頁180。 延伸閱讀 向下墜落的窮忙人生
《不穩定無產階級》書評medium.com 書評│你是在追求快樂,還是被快樂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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