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書評│由生邁向死,由死邁向生的信仰旅程──《土地神學》


提到舊約,令人困惑的故事、律法、詩歌是許多人的印象,其晦澀難懂的字句也使人難以親近。基督徒的態度往往是將舊約的經文「屬靈化」,用新約的框架去簡化且解釋舊約難以理解的事物;若再不能解,就索性宣稱那是「舊」約,而基督徒要看重的是新約。
但有一位老先生反其道而行,總是能把舊約的經文解釋得饒富創意,來回穿梭當代處境與聖經文本,帶來改革、盼望與驚奇的力量。他的文字詩意濃厚,常批判主流的意識形態。他把舊約與新約視為整體,透過他的詮釋來閱讀新約,反而更有一番風味。他是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著名的舊約學者、聯合基督教會牧師。

土地:生命扎根之處
這次要介紹的書,是他的經典之作(The Land: Place as Gift, Promise, and Challenge in Biblical Faith)。他在書中主張,以「土地」作為閱讀聖經的稜鏡,可以讓我們深入思考人類面對的靈性危機:失根感。
對以色列來說,土地是具有歷史意義的空間,也是紀念、聆聽、立約之處;土地是扎根的地方,也是他們委身、產生身分認同的地方。以色列人是那流浪的民族,在得到土地與失去土地的漫長歷史中,他們掙扎,他們盼望。
取其字面意義,我們需要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實體空間,去開展我們的生活;取其象徵意義,我們渴望歸屬感,委身於群體與歷史經驗。我們了解定根的渴望、失去家園的痛苦。以色列人的故事,其實也是我們的故事。

曠野:匱乏與飽足的辯證
我最喜歡《土地神學》的一大特色,是作者很常用「辯證法」去陳述以色列人與土地互動的歷史。
曠野對以色列人來說,是一個流離失所、空虛混沌的記憶。但在這「沒有土地」的日子,上帝卻將匱乏變為飽足,降下嗎哪。嗎哪是一個非常特別的食物,他讓以色列人一無所缺,但你只能拿剛剛好而已,拿太多反而會腐敗。事實上,以色列人總是擺脫不了法老的思維,想要控制土地、控制食糧,但上帝所賜的全然是恩典,只能領受
以色列一直在上帝所賜予的土地上,企求受其掌控的土地,但以色列也總是學到,上帝賜予的土地會帶來生命,受自己掌控的土地卻不然。嗎哪出現的時刻,是在土地和土地之間漂流的無地狀態。[1]
在無地的狀態,他們反而更能體會到上帝的同在。但只有「軟弱的人」才能體認到,「沒有土地的真正性質乃是通往嶄新土地的路徑」[2]。換言之,曠野不是生命的全部,永遠都有未來。
以色列從來沒有選擇「沒有土地」為自己的命運,但他們的傳統判定:「沒有土地」作為通往那地的道路,是可以承受、甚至是應當慶賀的,因為在那裡,雅蘶與祂的百姓同在。因祂的同在,贈禮賜下,醫治湧流,「新」要主導支配,沒有陳舊。[3]

得地:控制與領受的辯證
但當以色列人進到迦南地後,一切就美好了嗎?沒有,因著人性的貪婪與醜陋,他們反而最後遭致被擄的命運。當然,最後永遠不會是「最後」。聖經敘事總是會有特別的伏筆。
在得到迦南地後,以色列面對一個挑戰,即在充滿安全感與物質富裕的環境中,他們是否還能將土地視為禮物與聆聽上帝話語的地方?他們是否能杜絕佔有、貪婪的試探,與鄰舍共享上帝的恩約?
布魯格曼認為,以色列在得地後所建立的王權制度,離妥拉的精神越來越遠。權力不僅沒有為信仰效力,反而成為鞏固勢力、壓榨百姓的工具。尤其以所羅門王為代表,他創造一個「類似於法老治理的處境」,將上帝鎖在聖殿中,製造一個「靜止的上帝」[4]。上帝不再是帶領百姓出埃及的拯救者,反而成為裝飾,為要凸顯土地的主人是王。
亞哈與耶洗別侵占拿伯葡萄園的故事(列王記上21章),更顯示出王的傲慢與貪婪。他們不惜引用律法來作假見證,視土地為商品,而非與民族歷史相連的產業。
當土地成為商品、上帝成為飾品,土地就造成了「失憶」。以色列人不再思考土地從哪裡來,誰是土地的主人,以及他們應該要附上什麼樣的責任。他們也不再盼望未來,並認為現在的一切「本該就是這樣」。
這裡出現另一個辯證,即「皇家式安好無恙的土地」(royally secured land)與「恩約式非穩定的土地」(covenanted precarious land)之間的張力[5]。究其而言,土地不能被擁有、控制,只能領受、照顧。
上帝可以賜與土地,也可以收回土地。列王的傲慢最終導致被擄的命運。

信仰總是發生於弔詭之處
安逸帶來滅亡,死亡通向生命;佔有導致失去,放手才能擁有;貪婪的君王將會被毀壞,軟弱冒險的寄居者將得到贈予。這即是福音最激進的宣告:「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信仰總是發生於弔詭之處。
以色列不斷從土地通往失去土地,從失去土地通往土地,由生邁向死,又由死邁向生。其歷史的特質,源自其追尋的應許,這應許看似豐盛得過分,卻又滿載曖昧與失落。[6]
讀到這邊,我不禁思考,我們時常待在人生的曠野,並期盼迦南地的來到。但觀看以色列的土地歷史,我們可以得知,不存在全然的曠野、全然的迦南地。每一段的歷史,其實都有可能走向不同的結局,端看他們怎麼理解所信仰的上帝。
我們望向曠野,可以看到貧脊的沙漠,也可以看到上帝同在的記號;我們望向迦南地,可以看到流奶與蜜,也可以看到安逸帶來的警告。
或許,人就是一個奇妙的辯證性存在,終究是在不穩定、前方未明的道路上,找到最真實的自我,信仰最真實的上帝。畢竟,一旦生命成為可掌控的事物,信仰就容易成為虛有其表的宗教,並將自己與上帝束縛在虛假的幻想中。
唯有流浪過,才能找到真正的家;失根,是為了再扎根。布魯格曼的這本《土地神學》,擲地有聲地道出人類普世的危機與盼望。
[1]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台北:校園,2016),頁48–49。
[2]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頁52。
[3]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頁60。
[4]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頁114–115。關於對所羅門「皇家意識」的批判,可見作者另一著作《先知式的想像》(新北:台灣基督教文藝,2009)。
[5]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頁136。
[6]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土地神學》,頁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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