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區分「自然與文明」、區分「本能與習得行為」、區分「感性與理性」。一般來說,人們相信這樣的區分方式可以幫助我們設想那些應該被控制住的與應該被教育與提倡的行為分別是哪些:自然、本能、感性可能是充滿熱情與創造力的,文明、習得行為與理性則是有規範性,更可以積累並反覆執行。
如果未經「訓練」,我們可能會受到慾望、本能、情緒、感性等自身的「自然屬性」所影響或控制,做出野獸般的、愚蠢或不體面的事。透過文明的教養,我們能克制住那些在自然激情下可能做出的不恰當行為。另一方面,過多的文明教化也會一定程度壓制人天生的敏銳感官與創造力。
這樣的區分在一些時候有用,但它們也具有誤導性。事實上,只要生活在任何意義下的文明之中,人就幾乎不可能去做出一個不帶有文明色彩的行為。「偷竊」成立於他對財產私有制的一定程度融會,否則他沒有理由躡手躡腳不願被人發現;基於仇恨的謀殺也源自於你對於生命意義的想像以及你擁有的文明式的「計畫能力」。
孩童或伴侶哭著耍賴,雖然不見得是在從事一種有意識的算計活動,但他的整體行為圖式已經在某種意義下「理性地明白」這樣的作法可能對他達成他的目標有益。故越是縱容的家庭成員,就越可能讓這種會被稱為「情緒勒索」的行為出現,無論行為者是否真的對於自己行為中的目的性與對對方的控制性有自知之明。
的確,每個人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學習到一些「文明的」與「理性的」思維與行為模式,有些我們會有意識地去做,另一些則潛移默化中影響。但在這個過程中,並非有一些自然與本能被刪除、取代或塞進漆黑的意識地牢中,我們的、從出生開始逐步累積的能力與模式都是不斷地整併新資訊、不斷地調整與擴張。
對於任何一個並非僅僅是在出演特定社會角色的人而言,他並不是在學習到一定程度後披上一套與自身完全斷裂的「文明行為指南」,而是在長年的理解與模仿中,一邊生長、一邊修剪自己的枝枒。
就像與灰狼(Canis lupus)有著相似基因的家犬 (Canis lupus familiaris)從某一段時刻開始在文明中被馴養、就像時至今日仍在人類的定居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糧食作物種植。自然並未因文明的誕生而枯萎,文明生長於自然的枝幹上,它並不是一座恰恰被建在這裡的樹屋。文明的底層是大河、平原、作物與適宜生存的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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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分法的框架下,我們的一切「理性行動」終究需要一些無法再挖掘的「感性目標」來驅動。但進一步來說,我們的那些行為與目標都同時具備著理性與感性的特點。
「想要賺錢」、「想要成功」、「想要羅曼蒂克的情節」,這些「慾望」都不僅僅是要滿足某種純生物的需求,多數人在實際情況中不會像浩克或監獄兔那樣變成一隻不受控制的野獸,也不會被某種明顯是偽科學的「假返祖現象」--
譬如「選擇伴侶時會無意識考慮和哪個對象繁衍更有利」、「因為古代獵人必須緊盯獵物的運動所以容易看到動態影片就在原地盯著不走」、「男人具有精子的屬性所以更主動」這類的農場文式心理學--給支配。我們「想要做某些事」,在這裡「理性與感性」、「行動與目的」從第一時間就有機地是一個整體。
就像清帝國無法消滅漢族文化、羅馬讓一大片世界變得希臘,任何一片土地上的新文明,都無法完全將當地具有生命力的聲音抹滅。「在很重的水泥塊底下」,仍可以有一株壓不扁的玫瑰在生長。在人口逐漸稀少的地方,樹木吞噬了房屋,重新佔據主導地位,而在文明最繁盛的地方,「自然」生長成高樓大廈的模樣。就像透過吞噬得到強大能力是奇美拉蟻的演化,使用科技工具來表達意志的能力,是人類的演化。
現代文明的發展的確有規模地引導人類往怠惰與思考僵化的方向行進。但我們需要的並不是去將之理解為一種「人類自然本性的對立面」,而更像是一種當代人類不符合特定人類理想的演化方向。
就像一些生態保護者想到用3D列印去打造一個適合寄居蟹的殼,若要一個對象剝除文明帶來的垃圾,我們何不運用當代科技與文明,去創造一些更好的。
古老的人類用木頭與石料製作柵欄與工具、種植作物並養育家畜,你的鄰居則用LINE Pay訂購Uber Eats。巴夫洛夫注意到「條件反射」能讓生物「本能般地作出訓練後的行動」,現代人則談論「肌肉記憶」與「自我激勵的小儀式」。
「純粹而不經人為改造的自然本能」就像「理想氣體」或「完美的圓」一樣,我們能用它去談論一些抽象的問題,但這種討論所給出的答案,要帶回實際生活世界之前,還需要相當充分的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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