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粉筆灰在陽光中飛舞,如同羅老師飄搖的理想。六年的時光,在黑板上寫下又擦去,留下的只有模糊不清的痕跡。
「又是一天的『乖巧聽話』訓練,」羅老師自嘲地想,「我到底在做什麼?」
他望著空蕩蕩的教室,彷彿看到了自己被禁錮的夢想。內心深處,一個聲音不斷質問:你還記得當初為什麼要當老師嗎?
「羅老師,你有時間嗎?」曾老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曾老師,我正想找你聊聊。」羅老師說,「我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我在考慮要不要辭職。」
曾老師嘆了口氣,「其實,我已經辭職了。我懷孕了,想回家待產。」
羅老師愣住了,「那...那你怎麼看待現在的教育環境?」
「羅老師,」曾老師平靜地說,「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過好自己的日子。重視自己比重視任何人都重要。接受常理,而不是對抗。」
這些話在羅老師耳中迴響,如同空洞的心靈雞湯,卻又似乎蘊含著某種深不可測的智慧。他不禁想:我們的理想,到底是為了誰?
正當羅老師陷入沉思,手機突然響起。是大學同學小王,「老於,別忘了今晚的聯誼啊!」
羅老師這才想起,前幾天答應了參加這次聯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也許換個環境能讓自己輕鬆一些。
聯誼會上,觥籌交錯間,羅老師看到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倒影。「這些人太庸俗了,」他心想,「沒有一個人有我這樣的理想。」但內心深處,一個小小的聲音問道:你真的比他們高尚嗎?
酒過三巡,羅老師愈發感到格格不入。他藉口身體不適,提前離開了。走在夜色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會不會只是對自己無能的掩飾。
假期來臨,羅老師回到了老家。父母的笑容讓他感到一絲溫暖,但也增添了幾分壓力。
這天,羅老師看爸媽常看的電視,螢幕上有好條無法顯示信號的線,他跟爸媽說:「爸媽,家裡電視用十幾年了,我們去買台新電視吧!」
在電器店裡,羅老師和父母就選購電視機的事情起了爭執。
「買這個便宜的就行了,能看就行。」父親說。
「爸,這個貴一點的質量好,用得久。」羅老師堅持。
就在爭執不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羅鳴?」
羅老師轉身,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前女友小林。她身邊站著一個穿著寬鬆的美式足球隊球衣和牛仔褲的男人,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中國人少有的輕鬆和隨意。
「好久不見,」小林微笑著說,「你還好嗎?」
看著小林光鮮亮麗的樣子,羅老師突然感到一陣失落。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挺好的。」
小林介紹了她的丈夫John。John朝羅老師點頭示意,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交談中,羅老師才得知John是一位美國華人。他們這次是專程回來看看小林的家人。
「我們下週就要回美國了,」小林說,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John在矽谷有自己的公司,生活真的很不錯。」
談笑間,小林的生活似乎處處都充滿了幸福和成功。美國的生活、矽谷的機遇,這些詞彙在羅老師耳中不斷迴響,讓他感到一陣眩暈。更讓他感到不適的是John那種輕鬆自在的態度,那是他在這個小鎮上從未見過的。
告別時,羅老師看著小林和John遠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曾經,他以為自己會成為那個成功人士,而現在,他卻連一台好一點的電視機都買不起。John的隨意穿著和一身的鬆弛感,更是讓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兒子,別發呆了,就買這個便宜的吧。」父親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羅老師無言地點點頭,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力。他的世界,似乎永遠被侷限在這個小鎮,而小林卻已經飛向了更廣闊的天空,甚至融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假期結束,羅老師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學校。日復一日的工作讓他逐漸麻木,曾老師的話也漸漸被他遺忘。
一個月後的某天,羅老師收到了一條信息,是曾老師發來的:
「羅老師,我家小寶貝滿月了,想邀請你來參加百日宴。地址是...」
羅老師看著信息,思緒萬千。他想起了曾老師離開時的話,想起了自己的迷茫,想起了那個遙遠的理想。
到了百日宴當天,羅老師站在餐廳門口,猶豫不決。透過玻璃,他看到裡面熱鬧的場景,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褸褛的流浪漢走近,向他乞討。
「滾開!」羅老師突然厲聲呵斥,嚇得流浪漢連連後退。
這一幕恰好被路過的幾個學生看到。他們驚訝地看著羅老師,眼中滿是失望和不解。
那一刻,羅老師彷彿看到了自己靈魂的赤裸。偽善的面具碎裂,露出內心的醜陋。學生們的目光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他的虛偽和矛盾。
羞恥和恐慌席捲而來,羅老師轉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向何方。當他終於停下來喘息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公車站前。
昏黃的路燈下,公車站牌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有些班次是他熟悉的,可以順路回家;而有些則通往他從未去過的地方,那些地名在夜色中顯得神秘而遙遠。
羅老師站在那裡,突然感到一陣茫然。回家?還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選擇似乎不僅關乎今晚,更象徵著他的人生抉擇。
他想起了曾經的理想,想起了現實的壓力,想起了小林在美國的生活,想起了學生們失望的眼神。所有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交織,形成一幅複雜的拼圖。
夜風輕拂,帶來一絲涼意。羅老師深吸一口氣,望向遠方。夜空中,一顆流星劃過,轉瞬即逝。是誰在許願?是誰的願望會實現?沒有人知道答案。
就像沒有人知道,下一秒羅老師會選擇哪一趟公車,或者就此轉身離去。在這個瞬間,過去、現在和未來,理想與現實,都凝聚在他的一個決定中。而這個決定,或許將定義他接下來的人生。
公車站的指示牌在風中輕輕搖晃,彷彿在訴說著無數可能的未來。羅老師站在那裡,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加速。他知道,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將是一次冒險,一次自我重塑的機會。
但是,他準備好了嗎?
為什麼有些老師很有理想,很痛苦,任誰都「救」不了他們呢?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某些教師的理想實則出於一種「自戀性的幻想」,一種心理防衛。
真正的教育「理想」,不是一種「想像」,而是與真實最緊密的連結。有些教師的痛苦,不在於他的理想,而在於他的想像遠離了感受,遠離了現實。他不願面對現實,就像羅老師一樣,把自尊裝進想像的世界,可是他又無法脫離現實世界生活,故只得繼續被現實敲打。
一旦我們把自己裝進一個不現實的空間,表面上我們超越了,實則我們是給自己挖坑,因為我們把自己推離現實,也就脫離改變現實的機會。那麼這個人除了感受現實的痛苦,絲毫沒有在現實中發展自我的空間,那他如何在現實中營造幸福、快樂的體驗呢?
教育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和羅老師類似的人,他們要處理的不是理想性的問題,而是面對「理想的我應該怎麼活」的想像。
比如一位父親想像:「理想的我應該有一位考試都考一百分的孩子」,或者像一位孩子想像:「理想的我應該有一位能滿足我一切生活條件的爸爸」。
羅老師也是,他想像的是:「理想的我應該能讓所有學生因我而深受啟發,我當宛如電影《春風化雨》中的老師一般受人景仰。」
我發現,真正有理想的教師往往是最落地的,他們能看見現實中的問題,能辨認出現實中每一位學生的臉。
而那些誤把自戀性幻想當理想的教師,他們其實跟學生缺乏真實的連結,因為他們眼裡看不見任何一位學生,而是把學生當成攬鏡自照的工具,滿足自戀的奴隸。
但正如這種幻想是一種心理防衛,這種幻想是人保護自己心靈不要受傷的方式。只是有時保護過當,反倒使人沉溺其中,使保護成了給自己的枷鎖。
教師也是人,他們會因為各種原因產生心理上的痛苦。
我見過幾次像羅老師這樣的人,他們有理想,同時痛苦。但他們真的需要好好區分自己的理想是出於一種真實的理想,還是前述的自戀性幻想。
但如何才能準確區分,避免自欺呢?對此,我想美國教育哲學家葛琳(Maxine Greene)提出的存在現象學教育觀,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
葛琳認為,教育的核心在於喚醒學生的存在意識,培養他們的批判性思維和社會責任感。她提出,真正的教育應該引導學生從「感受」開始,經歷「意識」、「知道」、「醒悟」等階段,最終達到「全面覺醒」的境界。
這個從感受到覺醒的歷程所針對的「學生」,其實是針對每個人,因為每個人在人生面前,都是學生。
反之,有時我們錯失了生命中去「感受」、「意識」、「知道」、「醒悟」等階段,於是終身渾渾噩噩,以至於無法「覺醒」而自我救贖。
你我人生的每一刻,就像羅老師站在陌生的公車站時,我們的內心充滿迷茫。這一刻,我們皆面臨人生的重要抉擇:是繼續麻木下去,還是重新審視自己的路?
以羅老師為例,羅老師錯失了多次覺醒的機會。
最初,他忽視了內心的「感受」,將教學視為例行公事,未能體會學生眼中的求知欲。
當學校要求學生「乖巧聽話」時,他本可以「意識」到這與教育的本質相悖,但選擇了沉默順從。
在與學生討論社會議題時,他錯過了「知道」教育真正意義的機會,只是機械地傳授知識。
面對流浪漢時,他本可以藉此「醒悟」,與學生探討社會問題,但選擇了忽視。
然而,就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儘管痛苦,至少羅老師開始真切地「感受」到自己。
漸漸地,他「意識」到自己的失落感源於對教育價值的懷疑。回想起學生們求知若渴的眼神,他突然「知道」了教育的真正意義不在於外在成就,而在於點燃學生的心靈之火。這些認知讓他「醒悟」到,每個教學時刻都是珍貴的機會。
實則,不只是教學的時刻,其實人生時時刻刻都蘊含著活出真實的機會。
當羅老師站在那個陌生的公車站時,他其實面臨的是一個重新定義自己的機會。無論他選擇哪條路,重要的是他開始思考,開始尋找。這個過程本身,就是教育的真諦——永不停止的探索和成長。
通過羅老師的故事,我們看到,人生的挑戰和機遇其實無處不在。
關鍵是我們如何看待它們,如何將它們轉化為教學的素材和生命的養分。前提是我們要先願意去感受一切,並去把握這些感受,好真實的活著,而不是繼續沉浸在理想之中。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