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花板。」
在人生命最初的幾個月裡,我們主要朝著天花板,平躺地活著。有時在柔軟的、偌大的床上、有時,在一個愛、肌肉與骨骼共同構成的臂膀裡。
在最初的視野,世界穩固到有些單調。白色、或特定的重複圖案一路延伸到邊緣,銜接到同樣單調的牆面。我們看見書架或櫥櫃,這些具支撐與容納作用的傢俱,令整個「家」得以呈現為一種不必擔心的、所有物之積累得以確保的狀態。
對於站立在地面的成人來說,操作的合適高度是桌面。我們卻首先從天花板向下看,無需要明白這些事物畢竟需要從地面「長上來」。相反地,我們一直沒有生長在地面上。從一處被抱到另一處,從嬰兒車到轎車上的安全座椅。在尚未開始學習站立、甚至還未嘗試爬行的時期,事物往往宛如漂浮,自己也是。一坨甜甜的漂浮冰淇淋。
呱呱墜地的探索時期發生在後面,一段在家屋內部進行的地理大發現。在那個時代裡,存在著的一切是自然的一種可被揭示的真相,豐富的觸覺、視覺、嗅覺、味覺。我們攀爬、觀看、將一切獨特的感覺經驗捕捉起來。泡一泡牛奶、轉一轉、舔一舔。
天花板變得陌生,它的實際距離並未大幅改變(當然,從一個嬰孩的身長比例來說,地板到嬰兒床的高度差已經有點意思),但現象上,我們愈來愈少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畢竟,它終究遠不像其他事物那樣伸手可及。隨著年紀增長,天花板與我們之間通常隔著眼皮,躺在床上是為了睡去。如果還沒要入睡,我們可能正盯著手機。
*
就像去設身處地地替別人著想並不容易,要去設想與描述嬰孩的思想與行為是困難的。他是在注視著某處嗎?比起去問他在想什麼,更令人好奇的是,他是否確實地在思考某件事情?
在尿布的幫助之下,我們甚至沒有太多「正在上廁所」與否的區分。緩解焦慮式的吸吮與攝食之間的差異也在行為意義上有些幽微。睡眠,如果我們總是在嬰兒床上與手臂上、發出聲音時被呵護與安撫,那或許在這段時間內,生命總是如夢似幻、半醉半清醒。
我們還能像嬰孩那樣思考、像嬰孩那樣生活嗎?我們肯定都經歷過那些時光,卻不見得貯藏了那些時光的經歷。過往的憂慮與慌張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超克、被揚棄。我們不再是同一條河流,嬰孩的小小的腳走過、然後是兩隻腳的時刻。黃昏又成了三腳貓的決鬥者。
從孩子變成父母,再到看著孩子變成父母。當我們又一次躺下,因為生理週期的改變已經不再需要那麼多睡眠。隨著身處於生命階段的不同位置,我們換過好幾次腦袋。即便都是同一個屋子,不免還是會有點陌生,當你重新望見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