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2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第一場夢》#9-1 無言罪惡

  夜漸深,艾米莉轉向我,臉上透出擔憂的神色。「要不要我載你回家,喬治?你今晚過得夠辛苦了。」

  我搖了搖頭,露出一抹疲憊的微笑。「謝謝,但我想我還是走路回去吧。我需要……清一清腦袋。」酒精的作用逐漸消退,但早些時候我不小心說出口的話依然在腦海中灼燒著。有些告白,即使只是說了一半,也無法再收回。

  當我開始步行時,學校城鎮的街道異常安靜,只有偶爾的樹葉聲或遠處汽車的回聲打破了沉寂。初夏的夜晚空氣厚重溫暖,但偶爾吹來的微風讓人感到些許舒適。

  我經過關閉的校園餐廳,昏暗的窗戶像無精打采的鏡子反射著路燈的光。最近學生們還在這裡熱情抗議的草坪,如今已經空無一人,踏過的草在夜風中慢慢恢復。就在一棵附近的橡樹陰影中,我彷彿看見了瑪利歐.薩維奧的鬼魂,他的靈魂低聲呢喃:「當機器的運作變得如此令人厭惡的時候……」我默默點頭,最近的事件沉重地壓在我肩上。

  小路把我帶進了一片小樹林,樹木形成一條陰影隧道,偶爾有月光穿透而下。在視線的邊緣,我瞥見了更多幽靈般的身影——維特靠在一棵樹上,手寫著信,顫抖的手落下無聲的淚水,濺在幽靈般的紙頁上;一位二十來歲的亞洲男子坐在湖邊,仔細地脫下衣服,折疊成整齊的方塊,他的動作精確而夢幻,一本寫滿自我譴責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放在衣物堆上,而兩個女性幽靈的身影在他旁邊短暫閃現後消失在黑暗中。沿著小路再往前,我看到安娜.卡列尼娜站在鐵軌間,雙眼透出一種驚人的清晰,注視著一列虛幻的火車逼近。在她附近,愛瑪.波娃里正在精確地數著幻影般的砒霜,好似在將希望與絕望相互衡量。當我走出樹林時,發現自己站在安潔莉娜家的街道上。她的房子黑暗寂靜,前院的楊樹把斑駁的影子投在地上,樹葉在夜風中竊竊私語。安潔莉娜的Prius停在車道上,銀色的車身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停下腳步,凝視著那輛車。我們未完成的合作計劃在腦海裡不斷糾纏,像是未解的線頭,等待著被拉扯開。但一看手錶——凌晨三點的字樣在黑暗中格外刺眼——這個念頭就被我打消了。「這不是工作的時候,」我喃喃自語。「工作」這兩個字在嘴裡帶著苦澀,成了我試圖逃避的所有事物的另一個委婉說法。

  有那麼一刻,我幾乎想走近,看看安潔莉娜是否像那晚一樣坐在她的車裡。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像念咒語一樣反覆告訴自己:「我不需要再來一勺果醬了。」這句話聽起來空洞,像是個脆弱的藉口,掩蓋著更深層的真相——我不僅在逃避安潔莉娜的謎團,也在逃避我自己的。或許我那小心翼翼避開牽扯、保持專業距離的行為,並不僅僅是為了端莊,更是出於恐懼。對溫暖的恐懼,對火焰的恐懼,對讓自己感受那些在學術秩序中無處可容的情感的恐懼。

  我轉身離開安潔莉娜的車,離開那些承載的記憶和引出的問題。夜晚的涼風撲面而來,提醒著我有些火焰最好不要點燃,有些路徑最好不要去探究。畢竟,體面的教授不會讓自己燃燒。

  第二天,我站在她辦公室的門前,越來越急切地敲著門。敲擊聲在走廊裡迴盪,但裡面依然毫無回應。那天晚上,回到她家門前,景象依然沒變——車子沒有動過,房子裡依然一片漆黑。心裡有個聲音開始嘀咕:難道她又急著跑回俄羅斯了?

  到了第三天,哈特利在走廊裡攔住了我,臉上寫滿了憂慮。「喬治,安潔莉娜的期末考試班沒有人監考。你能代班嗎?」當我問她安潔莉娜是不是又偷偷休假時,哈特利瞪大了眼睛。「我發誓,這次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語氣充滿了真誠的擔憂。

  不情願地,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悶熱的教室裡,負責監考ENG 245課程的期末考試:「後殖民非洲英語文學」。當我發放考卷時,忍不住在心裡嘲笑這一切的荒謬。這個系到底怎麼允許安潔莉娜——或任何人——教授一門我們完全不擅長的科目?這簡直是為了表現「多元」和「包容」而絞盡腦汁,好像隨便開一門非洲文學課就能彌補這個系過度偏向歐洲中心的問題。

  我瞥了一眼考題,每一題都令人不忍直視。它們是一些表面問題,根本沒深入探討這些複雜議題的實質。其中一題特別令人失望:「解釋欽努阿.阿契貝的《瓦解》如何挑戰西方對非洲『原始』觀念的敘述,同時批判前殖民時期的伊博社會。(10分)」彷彿後殖民文學的細微差異和非洲文化的複雜性都可以用十分的答案輕易概括。

  在學生們低頭奮筆疾書時,我的注意力被某位學生吸引了——吉姆.哈里斯。他的行為看起來有些不對勁。他的眼睛不停地在教室裡四處張望,左手時不時消失在桌下。起初我以為是考試焦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舉動越來越可疑。

  他會寫一會兒,然後停下來,頭微微往左傾,好像在聽什麼。偶爾,他右手會移到耳朵旁,像是要抓癢,但動作看起來太過刻意,太有規律。我越來越懷疑,尤其是當我注意到他下巴微微有節奏的動作時,這讓我確信:吉姆在作弊。

  這一發現讓我既失望又帶著一絲莫名的釋然。果然,這種鬧劇課程裡總有人會作弊。

  按照程序,我走到吉姆的桌邊,壓低聲音,以免打擾其他學生。「哈里斯先生,請跟我來一下。」

  吉姆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慌。「為什麼?我還沒寫完呢。」他低聲回應,語氣顫抖。

  「現在,請。」我堅持,示意他走向門口。

  在走廊裡,我直接對他提出質疑。「吉姆,我有理由相信你在用電子設備作弊。我需要你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並取下你可能佩戴的設備。」

  吉姆的臉紅了,他立刻開始否認,態度激烈。「什麼?沒有!我沒作弊!你怎麼敢冤枉我!」

  但隨著我繼續描述我觀察到的行為,吉姆的否認變得越來越無力。最終,他完全崩潰了。

  「好吧!」他大喊,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裡迴盪。「你想知道為什麼我作弊?因為這門課就是個笑話!柯薩科娃教授對非洲文學一竅不通。我們半學期都在討論《黑暗之心》有什麼問題,好像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新發現!」

  他的話湧出來,帶著憤怒和挫折。「我選這門課是因為我想了解非洲作家,了解他們的觀點和經歷。結果呢,我得到的只是個稀釋版的、西方中心的觀點,根本沒有深入探討。而這場考試?它根本不是在測試我們對非洲文學的了解,而是在測試我們能多好地背出柯薩科娃教授那半吊子的解釋!」

  吉姆的眼中閃爍著一種挑釁和絕望的混合情感。「所以是的,我作弊了。因為我拒絕用我真誠的努力去支持這荒唐的教育。這根本不是學習,而是打著多元文化旗幟的學術殖民主義!」

  隨著吉姆的宣泄結束,我站在那裡,對他話中的情緒感到震驚。雖然我不能容忍他的作弊行為,但我對他的挫敗感不無同情。

  儘管我理解吉姆的挫折感,但我還是得按照程序處理。我帶著他去紀律處的路上,他突然轉身瞪著我,眼中燃著可以融化鋼鐵的憤怒。「這是政治迫害!」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忍不住在心裡暗笑,這些學生運用政治術語的靈活程度讓我們的前總統都要自愧不如。可憐的喬老頭,我想著,可能還在他特拉華州的養老院裡磕磕巴巴地說話,而這些孩子卻像點杯星巴克的咖啡一樣隨意地把「學術殖民」和「政治迫害」這些詞扔來扔去。

  到了哈特利的辦公室,我向她報告這件事。看著她分心的點頭動作,我越來越擔憂。她喃喃自語地說著要明年雇幾位黑人教授來解決問題。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黑人並不代表就是非洲文學專家,就像我不是亞洲文學專家一樣。這種假設恰恰是那種簡化思維,繼續鞏固了刻板印象,削弱了學術界真正的多樣性。這種觀念忽視了種族群體內豐富多樣的經驗和專業知識,把個體簡化成了象徵性存在——」我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語氣中隱藏的激情。

  哈特利盯著我,顯然對我的爆發感到吃驚,就像我自己一樣。隨後的沉默中充滿了未說出口的疑問,還有一絲之前不曾有的緊張感。「我記得你平常不都是奉行東方的『明哲保身』哲學嗎?」她揚起眉毛問道。

  我對自己的失控也感到震驚,耸了耸肩,低聲咕噥著:「可能是天氣太熱了,讓我有點火氣上來。」

  「沒關係,」哈特利安慰道。「這都是正常的學術討論。」

  但她分心的態度持續著,我無法擺脫那種異樣的感覺。「哈特利博士,你還好嗎?你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她重重嘆了口氣,肩膀像是承受著無形的重壓。「我知道安潔莉娜在哪兒。」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根本沒走。她就在她的辦公室裡。她……她昏倒了。」

  這句話像一記重拳打在我身上。我感到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腦子裡充滿了這個消息帶來的衝擊。我們一直以來猜測著她是否去度了某個神秘的假期,而安潔莉娜就這樣倒在離我站過的地方不遠處,我卻徒勞地敲著她的門。

  「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努力擠出聲音,聽起來卻顯得陌生而遙遠。

  哈特利搖了搖頭,眼中滿是擔憂和愧疚。「是清潔工發現她的。她肯定在那裡躺了好幾天。他們已經把她送到醫院了,但……」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留下一些不祥的可能性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徘徊。

  當事實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時,我感到一陣衝突的情感。對安潔莉娜的擔憂,當然,但同時也有一種咬人的內疚。我們怎麼能沒有人注意到?而我,曾站在她的門外叫著她的名字,卻怎麼沒感覺到出了那麼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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