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看似嚴謹命名的醫學名詞,實際上的意思就是指不明原因造成的組織壞死,進一步說,就是雖然明知得了這病會發生什麼,也知道過程跟結果,但沒人知道為什麼發病,醫師們拿這個病症完全沒轍。
這是屬於醫師的人生無奈,不是所有疾病都能找到明確的前因後果。甚至當時使用「感染」這個詞來描述得病的途徑是否妥當都還有所爭議,沒有人確知感染原到底是什麼,也沒人理清致病機轉,因此也就沒人能確信這就是傳染病。目睹這一切的醫師們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在幾名病患死亡後,他們終於能觀察到完整病程,初步認定這是一系列快速發展且嚴重卻原因不明的血管炎,肢體末端的血管首先壞死,接著往軀幹蔓延,肢體內的血管全都壞死後組織沒辦法再獲得氧氣與養分,病患因此失去四肢。
在解剖過幾名病患的遺體後,醫師們歸納出多數器官快速衰竭的原因,血管炎的進展並不止於四肢,也在體內重要器官進行,腎臟、肝臟受影響最鉅、最快,心臟次之,肺臟與腸道也會遭受破壞儘管程度較輕,這些維持生命必須的重要器官的血管隨著病程進展也會開始發炎壞死,器官組織因此也面臨與四肢相似的命運,因為缺血而造成組織損壞,損害到一定程度之後器官就無法繼續運作,病患的死亡只是遲早問題。
重點是,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造成這麼嚴重且不可逆的血管炎,也沒有人知道如何阻止病程發展,其臨床症狀不符合當時或現在任何類型血管炎的典型表現,各種使用於血管炎的療法也都無法有效緩解症狀。
醫師們只能約略排除是遺傳疾病,因為分屬四個家族的十三位村民都相繼發病,家族間沒有可追溯的親緣關係,從機率來看,短時間內使十三名帶有遺傳缺陷的病患同時顯現症狀的機率實在太低,可能性趨近於零,除非是環境中有某種東西同時誘發這些致病基因進而產生症狀,但醫師們找不到任何可能的誘發因素。
此外,病症顯然能跨越不同血緣與族群發生,患者不只是在當地出生長大的原住民族,也有外來的原住民,而第一個病例是遠從海島北部盆地移居來此的漢族女性,而且與當地村民沒有任何能用科學方法追溯的親近血緣證據。
那瑪夏的神秘惡疾顯然比人類本身還要心懷無私,不在乎患者是黑是白。
這面積不大的島上所謂原住民與非原住民之間,儘管膚色經常差異很大,輪廓大致上也有能辨別的特徵,但是比起人類學家或政治家把族群一一切割分隔,按生物學上的分類把人類全都歸類為同一品種顯然比較合乎現實狀況。
在醫學上也是如此,因為,除了極端少數的案例,疾病的發生或治療的反應通常不會因為原住民、漢人、臺灣人、本省人、外省人、外國人或任何被冠上「人」這個稱號的生物而有所差異,對原住民有效的療法對漢人一樣有效不打折扣,對外省人致命的疾病一樣能殺死臺灣人,連傳染病都能從外國進口在島內流行肆虐,反過來也能出口危害整個地球。
如果從醫生治療疾病的角度看待病患個體間的差異,不同年齡層間的差別反而比較大,換句話說,父母跟其親生小孩間的相異之處遠遠大於漢人跟原住民之類的差別。
這就是為什麼這世界上有特別為兒童設立的小兒科,但不管到哪裡都找不到把原住民科、漢人科、臺灣人科、外國人科、外省人科或同路人等荒謬分類獨立出一科的診所或醫院,既無聊又詭異,行不通。
但顯然大部份人都不因為認知事實而始終保持理性,觀感才是大多數人關注的層面,由外貌所引發虛無縹緲的情緒糾纏著人們的心,讓他們執著在無助於使生命更加完善的價值觀,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最重視的其實並非內涵或本質,而是不同的外觀或族群政治立場,長得像你或像我,站在同一邊或是另一邊。
如果族群間少掉互相歧視與對立會如何?不能說姊姊因此就必定能順利產下後代甚至多活幾年,但至少死前會過得快樂一點點。
那麼我應該就不會來到那瑪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