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靡雙週報〉第40期

2022/8/16
主編:夏夜小薔
副編:吐司

【精神疾病者經驗者心情專欄】Catch me I’m falling

文:夏夜小薔
上一次的回診,醫師語重心長的提醒我:「固然在現在的狀況中對你有利的因素也蠻多的,包括你的個人特質與自我覺察能力。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加強自己照顧自己這件事情上,你的支持系統非常不足夠。雖然,如我們初診時談到的,可以協助你、或是還算能好好理解你的人與資源看似比一般人要多,不過你現在幾乎是完全失去一般被認為要由家庭(或是緊密的伴侶系統、共同生活體)來分配支撐的力量。 以現代社會每個人都是獨立的運作狀態來看,你的支持系統問題確實值得憂心, 偏偏這段急性期又是很需要密集的支持的。如果這段時間能夠找出支持系統不足的替代方案,可以讓你這個可能會延續長達兩到三年的狀態走得更好、更舒服一點。」
在這個幾乎是宣告失婚的此刻,與原生家庭之間的連結只剩下我姊姊。在昨晚宿醉到今天白日的短短12小時期間內,我感受到內在如同黑洞強烈的引力,導致內在快速萎縮到接近致命的狀態。我發現我無法下床,呼吸困難,肌肉緊繃到無法自如的移動。我想起我們在活泉開會時說道:要為無法踏出家門的病人開啟「出家服務」這樣的研究與實踐路徑,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如果我不小心翼翼的照顧自己,我很快就會是需要這樣服務的一群人。
會不會 ,有一種可能,像我現在就是在這個階段就是需要「人」作為療癒橋梁的人呢?
我們都知道人要能有獨處和自理能力的。那麼,如此努力的我,卻在多年以來還是沒有辦法訓練出「足夠」的能力去應付急性期。而在這個時代,我們很常聽見「人要訓練這樣與自己同在的能力」的說法,但當這種說法成了這個時代最王道的指導策略時,會不會讓那些想要獲得連結以渡急流的人如我,感到有罪惡感了呢?如果如果,「像我這種人」(帶著自貶意味),就是要在多年之中的某些事件中反反覆覆的對於outreach適當的人際連結有著需求,而在那個一次又一次的過程中才能擁有「核心的我」的內在力量,會不會、會不會、會不會...這段不知道要多久的時間內還有這樣的需求, 就是代表著我不夠努力、沒有學好自己的課題、是個很糟糕很令人討厭的人呢? 我們都不喜歡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粘黏膩膩的求助者吧,所以好病人、乖巧的身心障礙者,才配擁有那些愛和連結嗎?或者,夠努力又有一點獨處成績的人才配在緊急時刻擁有一個擺渡人對吧?所以我們會一直努力的吧,只要還沒辦法獨立行走,一定是我們還不夠努力的原因,對吧?在那之前,我們就是只能默默的努力,不要哀號,是最保險的策略,是嗎?即便是倒下,也在所不惜的要拼命努力才對嗎?
當然,人都有承接的極限,我們都可以學會尊重每個人的極限和界線。但在那之外 ,需要連結以渡河的人該怎麼辦? 我們好像很常過度去要求當事人要尊重承接者的極限,但在那之外,當事人的需求要怎麼辦?我們的社會有資源嗎?我們的心,有那樣的警覺去未雨綢繆嗎?
這好像是個結構性的問題,每個人都有一些沉重的故事、待解的議題、生活行程的緊繃與壓力,我們其實彼此都帶著愛,害怕彼此擠壓、當然也害怕承接不住自己所愛的親友。我們活在一個每個人幾乎都沒有餘裕、沒有辦法空出雙手的時代,常常,那些「點到為止」、「設立界線」 成了我自己的生存策略。我們必須承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結構,讓我們很滿,卻也很空。我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變成從網眼的空隙中掉落的那個人,有可能粉身碎骨。
想起日本人在爭取24小時個人助理支持服務這件事情的歷史,甚至曾經為此發動憲法訴訟-雖然這個案例主要是重度肢體障礙者為原告團,但依然激發一些思考-「人性尊嚴是什麼呢,如果一國的憲法如是保障其國民」。以人為療癒的橋梁和藥引、或說以人為共同生活的協助者與扶持者,而終能織成一面透氣卻沒有漏洞的「網」 ,本是美好的事情,但為何在這個時代裡,卻成了一個如此狼狽又倉皇、說不出口的需求。
以我來說,這樣的省思是來來回回、穿梭不斷的:有時候我們做為需要被支持的人、有時也做為有能力給予的人。我們在這些來回的省思與調整之中,終於能看見自己、看見他人、看見世界和宇宙-那些本來就在我們身邊的一切。
「不會是自己一個人。」以身為度。我們共享整片星空,月光照亮了去路。

為什麼精神困擾者尋求人際支持如此困難?

文:吐司
在飽受精神困擾的當下,除了藥物之外,人際支持與陪伴亦是伴隨精神困擾者度過難關的重要資源,但現實是,對精神困擾者來說,要伸出手向他人求援並被好好地接住卻是如此困難。作為一名精神困擾者,本文將談論造成這些困難情境的可能因素,以及我自己在這方面做過的一些嘗試。
  1. 因污名而不敢「出櫃」
    求援的第一步往往需要精神困擾者向他人出櫃談論自己的精神問題。然而,社會汙名使得精神困擾者不敢向他人「出櫃」。特別是在出櫃的對象和自己有利益競爭或同儕或權力關係之時更為如此,因為我們會擔心透露這樣的資訊是否會對自己不利。這也是為什麼許多精神困擾者寧願向陌生人傾吐自身的心思,卻不願向身邊的人談論自身困擾的理由。因此,對我來說,建立一個「安全名單」是很重要的。安全名單指的是我知道可以向對方出櫃、談論自己精神困擾,而對方並不會因此另眼看待我或是以此資訊對我不利的人所構成的人們。安全名單的建立並非一時一刻就能完成,在日常生活中,我會需要觀察週遭人們對於精神困擾議題的反應,以及對方保密的能力來決定是否能將這個人納入安全名單的範圍中,也需要和他人大量的互動才能驗證自己對這個人的看法是否準確。此外,我也會參考他人的對於此人的評價來決定這個人是否可以納入安全名單之中。有時候,安全名單不一定要來自原本的生活圈,因為和需要天天見面或是有利益關係的人可能很難建立這樣的關係,這時候也可以求助於心理輔導體系,像是從和心理師建立安全關係開始,並且試著從這樣一個好的關係拓展到自己的生活中。
  2. 透露疾病資訊可能對關係帶來非預期性的改變
    作為一名自尊低落的人,向他人出櫃談自己的精神困擾常常讓我有一種自己比他人更低下的感覺,我也會害怕在坦承這些資訊之後,和對方的關係產生質變。例如對方可能會因為單方面的好意而決定要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幫助」你,然而有時候,比起由上往下的「幫助」,我常常覺得自己更需要有人站在平等的位置傾聽我的困擾,而不是幫我下指導棋。此外,疾病資訊的揭露也會影響我和他人的關係,尤其是在關係出現裂痕時,疾病一事往往會被提出來,作為我在衝突事件中做出不當行為的理由或是證據,當焦點被放在一方的缺陷上時,其他對話的可能便消失了,這也是我所不樂見的。這個部分是我目前仍感到十分困難的,也是讓我很不願意透露自己疾病身份的一個重要理由。目前我的做法是,當對方提供的「幫助」並不符合需求時,我會試著提醒自己對方的好意,但也同時尊重心裡那個覺得被貶低或是感到受傷的自己,禮貌但堅定地向對方表達自己感謝對方的心意,但是同時表達目前並沒有這樣的需求。此外,在關係衝突中,我也會試圖將討論引導到實際發生的事件而非疾病上,詢問對方為什麼覺得生氣或受傷,並且問對方自己可以做什麼讓對方感覺好一些,雖然有時候還是會因為和對方的認知搭不起來而十分困難,但這是目前我發現最能撫平衝突的方法。
  3. 因疾病本身導致的社會疏離
    有時候,疾病本身就會導致精神困擾者在社會上的疏離。當我在能量低落的時候,常常會累積很多未回覆的訊息,或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參與社交活動。社交圈並不是一日之間就能建立起來的,而每次當我想向人求助,卻發現自己前面還有一長串未回的訊息時,就會感到十分困難。又或是因為平常就沒有什麼跟人說心事,所以在精神危機的當下,往往翻遍通訊錄卻找不到一個自己覺得適合訴說的人。這部分我會在自己比較有能力的時候將回覆訊息以及參與社交活動列為一個重要的待辦事項來進行,我會一一列出需要回覆訊息的名單,特別安排一個時間補回訊息,或者列出許久未見的朋友名單,並安排時間和對方敘舊或見面。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其實很多人即使許久未見,彼此之間的交情並未消失,這時只要在狀況比較好時見上一面,就能重拾往日的情誼,而我對於關係斷聯的恐懼也會被稍微撫平。
  4. 疾病經驗難以言語化
    有時即使有人願意傾聽,我也不一定能夠將自身的困難傳達出去,這是因為疾病經驗往往是非常難言語化的,許多人往往會認為精神危機的出現一定有明確的理由或事件作導因,然而,當我面對荒謬而找不到理由的痛苦時,卻找不到言語去回答「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這樣的問題。而當對方執著於找到那個可能我們自己都找不到的背後原因時,對話就變得十分困難,也會讓我自己更覺得自己的痛苦是不是無病呻吟。有時候,心裡感受到的痛苦跟引起痛苦的事件之間過於不成比例時,也會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玻璃心。除了這些之外,疾病經驗中還有很多我難以用言語讓他人理解的部分,像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感覺自己可能被害、對環境的刺激變得十分敏感以致於被很小的刺激嚇到,又或是因為缺乏動力或是極端矛盾的思緒而動彈不得等等。由於認知到自己的經驗實在和他人落差過大,而難以將其表述也是我常常遇到的難題。這部分我則是在自己行有餘力時試著以書寫的方式整理自己的經驗,另外,也有人建議我,當文字難以表達時可以利用其他的方式,例如繪畫或是音樂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有時候當自己比較能夠理解那個當下的自己時,會比較能向他人表達自己的困難所在。
  5. 相關資源不足
    當精神困擾者試圖尋求相關資源時,也常常遇到資源供不應求或是難以接應的狀況。不管是學校輔導中心等待排案的學生大排長龍,或是生命專線在最危急的時刻卻忙線中。因此,儘管現在已有許多相關的資源,但有時候仍會出現危機當事人被漏接的情形。這部分我則是努力尋找各種資源,例如現在除了學校或社區提供的心理諮商服務以外,許多諮商所也會以培訓實習生的名義提供低廉的諮商服務。在接受服務的時候也可以向工作者詢問是否有推薦的資源,我也曾經因此得到過一些原本不知道的專線資訊。又或是開發出一些自助的方法,讓自己知道自己在沒有人可以陪伴的時候並非無路可走,但這些都需要經過許多嘗試才能慢慢發覺,可能是某首撫平傷痛的歌曲、某種讓人感到放鬆的氣味,又或是將自己包裹在一件柔軟的毯子中等等。
以上是我作為一名精神困擾者在向他人求助時所面對到的困難,以及我做過的種種嘗試。儘管我是以概論的方式來描述,然而這些經驗都只能代表我自己,如果你看了之後覺得和自己的經驗相去甚遠也是十分可能的。因此,我們也邀請你將你的聲音表達在留言區中,讓精神困擾當事人的經驗討論可以不再是一件需要躲躲藏藏的事,而是一件很普通,可以讓人安全地表達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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