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文的政治功能,凝聚認同太強烈了,以至於屏蔽了它作為一種語言的——追求聲韻的、詞句的文學美感的追求。筆者期望,當我們談及台語文,可以不要有那麼強烈的政治目的——還語言以本來面貌。
台大學生會迎新傳單上,「會長的話」這一欄目以台語文及英語呈現,掀起爭議。平心而論,對不曾接受台語文閱讀訓練的大學新生們來說,即便家裡慣常講台語,要讀完它都不太容易。
台大學生會長孫語謙在後續回應中強調:台灣是個多語國家;但針對「傳遞訊息」這一目的,我認為這麼做幾乎是無效益的(也許會產生另一種樂趣,假如有學生能夠磕磕絆絆地將整篇文章「讀」出來)。
我是台灣人,我說台灣話
除了語言本身的實質功能——溝通,就「政治目的」而言,台語文具備了「凝聚共識」這一功能。而這個取最大公約數的概念,當然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因為我們有客語族群、原民語族群、外籍族群等)。
我們並不是「民族國家」,因為島國特性,加上為時不短的被殖民歷史,很老一輩的長者追念日本榮光,稍年輕一點的在黨國洗腦教育裡長成,這使解嚴後自由沃土長成「天然獨」世代,網路同溫層效益加乘,一個家庭在投票時的政黨傾向就能展現極端的差異。
我想之所以這樣的「最大公約數」可以打動多數人,對於天然獨世代來說,台語是阿公阿嬤的語言,就算自己幾乎不會講,但仍會激發血緣上、系譜上的認同。但在這裡,我只是要理性闡明一件事:我是台灣人,我不一定說台灣話。
或者把因果倒過來:我是台灣人,這是事實。不因為我說台灣話,或不說台灣話,我就因而是,或不是台灣人。當這句話近乎成為一種道德綁架——你不認同,你算不算台灣人?——其實是很不健康的。
語言位階
我們曾經談過「語言位階」,在於直觀感覺誰「更高級」、「更文明」,比如路旁一群人大聲地用英語或用菲律賓語聊天。
在這裡我要談的另一個位階概念是,漢語、中文,無疑是象形文字系統發展得最久遠、最豐富的,因此中文原則上可以視為象形文字的代表,而借用中文發展自身語言的,則是次級的語言;其實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也採取拼音的策略(特別是簡體),先學聽說,再學讀寫,這是我們學習語言的順序。
以這樣的概念去看,原民語、客語大量借用羅馬拼音發展讀寫,當然就算是「次級語言」(依附於羅馬拼音),而採取漢字/羅馬字/漢羅合用三種方法的台語,位階上當與原民語、客語並行,並不因為它是「台灣話」,就可以得到某種情感上的賦能升級。
這麼說並不是為了去「踩低」台語文,筆者相信真有語言天才可以「發明」一套完備的語言系統供台語文運使,然而從學習的角度看,那麼做可說是平添學習的困難度,就推廣台語文的效益來說,有弊無利。
台灣文學獎反映的現實
2022台灣文學獎台語文學創作獎,新詩散文取一首獎,無其他入圍,小說全部從缺。乍看會讓人誤以為,是只有一個人投稿的意思嗎?
評審之一的洪明道
臉書解釋,就比賽規則,入圍皆會頒發獎狀證書,但並無實質獎勵,考慮到對寫作者沒有太大幫助,於是採取無其他入圍,希望寫作者的心血能有其他去處;而小說的部分則是水準不夠,因此從缺。
洪明道也提到,投稿者使用台語套語或歇後語,其實是受到了中文作文教育強調成語、引用的影響,寫作者會以為這樣可以展現台語程度,但其實在散文、小說裡常沒有功用。
台灣文學獎反映了,台語文的「寫」,這一語言的最高層次,國內的書寫者尚處於非常生澀的階段,作品尚未俱備「文學」該有的要素摘獎。筆者同意評審的高標準,但想提問,其實這些未入選的作品,作者收回修改後,還能去哪個獎或哪個媒體發表呢?當我們不存在台語文的讀者市場,它的書寫與發表就將是一場篳路藍縷的苦行。
母語,與「第一語言」
人們常將「母語」膝反射與台語連結,或認為它指涉的就是我所代表的族群的語言(如客語、原民語)。其實學界上定義母語,更多時候是居住地的語言、教育語言,而不是血緣的語言。
在多語研究中,有所謂L1(直譯為「第一語言」),指的是一個人使用得最為嫻熟的語言,不是血緣或地緣的第一,也不是習得時序上第一,按照操作的精熟程度,依序還有L2、L3……。
就這樣的標準,台灣人的第一語言無疑是中文,有時有些人會很有一種「漢賊不兩立」的情懷敵視中文。愛因斯坦《相對論》、馬克思《資本論》、佛洛伊德《夢的解析》這幾本影響後世深遠的著作皆是以德文寫就,共通處是三位大師都是猶太人,但德語卻是要滅絕猶太人的語言。
當語言發揮它很純粹的功能,幫助你思考、準確表達,它就是一個工具,而無關它是「誰的語言」。所以我一直不能同理那種「國仇家恨」的情懷,就是,語言只是工具,而且要足夠好的語言能力才能完美運作這套工具,人在選擇用L1,或L2、L3表達,真的是因時地制宜。
總之,「我們的母語是台語」這一陳述,學理上不對,實際上也無法一體適用於所有台灣族群。而如果目的是「溝通」,卻堅持使用台語文,其實更有可能將溝通的渠道徹底關閉。
未來,當我們談及台語文
筆者曾經提過,台語文學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天然屏障,就是它的故事題材是受限的,比如故事主角是北漂打拼的小資女,用台語文寫就會格格不入,它不能受限於鄉土,可是脫離鄉土以後它會成為什麼模樣(就有點像原民文學脫離「部落」與「山林」)。
台語文的政治功能,凝聚認同太強烈了,以至於屏蔽了它作為一種語言的——追求聲韻的、詞句的文學美感的追求。筆者期望,當我們談及台語文,可以不要有那麼強烈的政治目的——還語言以本來面貌。
未來,當它擁有讀者基數及閱讀市場,它當然就必須接受市場公平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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