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國外都已經超過十四年,我跟啊多阿講話時,還是常常會忍不住眼飄飄,兩隻眼球的六條小肌肉,仍是不由自主地牽動,說著說著,不知不覺自己的眼睛就轉到了別的地方去。
我知道,這是老外的大忌。他們認為,一個人大概是做了虧心事,說話時才沒辦法直視對方的眼睛。可我就是改不了自己眼睛亂轉的毛病。於是,重要對話像是工作面談或自我介紹,為了不讓壞毛病影響對方對自己的觀感或整體表現,我總是誠實地預告,自己之後可能視線會岔開。我並道歉說:「不好意思,完全是家庭教育的關係。」
這樣的理由還是有點怪,我當然要迅速補充:「我的父親一輩子從來沒有正視過我,是老一輩的文化的關係,我也受了影響;我當然力圖修正,但是如果待會又發生,實在不是故意的。」這麼一講,洋人聽了都很能接受,每個人似乎都理解中華文化的內斂我我父親的羞澀。
回想當初自己要出嫁時,爸爸側著頭跟我說:「嫁出去了以後就不要常回來(婆家),免得鄰居覺得妳在夫家過得不好。」後來前夫堅持要移民留學,爸爸並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的觀念反正就要我夫唱婦隨。
而我才來加拿大不久,在英文班裡有個歐洲來的同學就講:「移民是要拿代價交換的。」果真,我在這裡留了下來,交換的代價是個「離」──我不只離了婚,因為距離,當時在中文報社一起工作的一個香港大姊,也建議我做好日後來不及見親人最後一面的心理準備。
二零一六年五月初的一天,弟弟打越洋電話來說爸爸快不行了。我立刻向公司請了假,從香港轉機飛回台灣。二十小時後到了桃園機場,弟弟卻直接戴我到殯儀館。我見著了父親的最後一面,他面色焦黃地躺在一張鐵床上,可是我仍感覺得到他幽幽的氣息,彷彿只是在小睡,睡著等著二女兒從加拿大回來。
媽媽用手輕輕地把爸爸尚未全閉的雙眼闔上,一邊把他身上的白布拉過頭上,一邊祝爸爸一路好走,而我從未也再沒機會跟他討價還價講:「老爸,你可以看著我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