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感知分享」作為一種「任何人政治」
著作等身的法國政治∕哲學∕藝術思想家,
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以 82 歲退休榮譽教授之姿,不僅 2000 年來,已提出超過 30 部著作,今年 2022 年更已在法出版三本書籍,
第一本著作個人已於第一時間,作出分析導讀,在此提出其今年第二本著作-《思考解放》(
Penser l'émancipation),作全文解析,希冀拋磚引玉,
實踐洪席耶於2000年提出的「感知分享」(partage du sensible),一種「任何人政治」(politique de n’importe qui)之實踐工作。
《思考解放》,這本160頁的著作,為洪席耶面對拉索斯基教授(Aliocha Wald Lasowski)之提問,一本分為五個對話的訪談集,包括:〈政治的重新發明〉,〈藝術的創造〉,〈文學的實踐〉,〈馬克思哲學之繼承〉,〈電影的人民革命〉等五個部分,題目從古希臘政治到未來藝術,非常廣泛。
於這本洪席耶知無不言的訪談集,個人讚嘆其對自身思想,數十年演變的總體脈絡檢視,提出多個原本困惑學界或文化界,某些曖昧不明的朦朧疑點,作出最新的詮釋闡明,個人尤其驚異於其對以下三點的思想演變的進一步澄清:
1. 洪席耶五十年【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
洪席耶於第一時間,反對後現代主義自封科學的位階,不斷企圖還原,後現代如何隱藏馬克思至上意識型態,偷渡菁英美學主義操縱。
2. 洪席耶二十年【平反後現代術語清洗】
以「後現代科學術語」,如「真實效應」(effet de réel),批評文藝作品,似以科學為名,一種自身菁英意識形態之清洗,洪席耶千禧年來,不斷平反被「真實效應」過濾的作品,如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二十世紀現代主義電影。
3. 還原兩百年【美學革命,共振民主革命】
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絕非是亞里斯多德《詩學》的菁英架構,卻是不斷反抗《詩學》階層秩序,與法國大革命共振的「美學革命」-「美學自主」與「人民自主」,如何作為一體兩面?
個人認為,洪席耶於2000年開始,不斷重新檢視自身的政治與藝術思考,至這本2022年的訪談集,仍不斷追尋,一種以民為主的「平等性」思想,並串聯藝術,翻轉菁英階級漂亮術語宰制,追尋融合「任何人政治」與「任何人藝術」之共享,如何變為可能?
以下為個人的本書全文解讀,希冀能提供一點思路,敬請指教。
洪席耶終其一生【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
某些學界將洪席耶視為後現代思想家,似不甚準確,我們更可以說,洪席耶為五十多年前,第一時間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的思想家, 並長期承擔後果。
洪席耶直接以「斷裂」(rupture)這個字,講述其於半世紀之前,與「後現代科學方法」之關係。
青年洪席耶身為法國首屈一指學府-巴黎高師的高材生,為當時叱吒風雲思想家,阿圖賽(Louis Pierre Althusser),最得意的門生之一,兩人師徒關係,當時傳為佳話。兩人關係之密切,甚至讓阿圖賽指定洪席耶召開研討會,發表論文,研究當時方興未艾的後現代思潮。
當時,阿圖賽將馬克思個人思想,特別劃分為「青年時期」和「成熟時期」,前者為自發性衝動的模糊概念,混雜不理性意識形態,後來思想凝結成形,結晶為《資本論》的科學術語理性論述,阿圖賽鑑此指出,青年馬克思自此從意識形態至上,進入了「科學時期」,有如人類將從非理性的籠統人文現代主義,轉向當時方興未艾的「後現代」,一種宣稱解構所有意識形態的嶄新「科學方法」,洪席耶一言以蔽之,稱之為巴特(Roland Barthes)、傅柯(Michel Foucault)、拉岡(Jacques Lacan)的「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e)。
洪席耶自述被阿圖賽指定的工作:「我必須在研討會,展現馬克思青年時期寫作的『意識形態』,與《資本論》的『科學性』,兩者之間如何截然劃分(coupure)。」然而,還是研究生的洪席耶,對導師指定的作業,深感不安,產生疑問重重。青年洪席耶首先感到,將馬克思分為青年「意識形態」、成熟「科學時期」,就像將新興後現代,視為完美解決人類所有意識形態的「科學方法」,只是一種預設立場,以一種自尋對立,將造成思想「僵化」(rigidification)。
青年洪席耶更意識到,「知識機構」(institutions du savoir)明確區分「意識形態」與「科學」,意圖從低等原初「無知」(ignorance),進化到高等精緻「智能」(intelligence),如此必須掌握拗口術語、造成窄門、門檻的知識體系,難道不是菁英階層專屬,以「科學方法」為名的「誘入圈套」(englué)嗎?
年輕氣盛的青年洪席耶,於是公開撰文,直接反對恩師阿圖賽的主張,認為將馬克思一生連貫思想,劃分為「意識形態」和「科學」,即是問題本身。兩個時期不僅不能夠截然分割,更是相互連結、相互補充、動態互生。馬克思主義不管作為意識形態還是科學,都是沉浸於人類思想長河,為社會民主化,一種不斷演化的有機生存試煉。
如此論點一出,當時馬上造成洪席耶與阿圖賽的師生情誼「斷裂」,並在法國學界引爆風波。這個「斷裂」可說餘波盪漾,不僅洪席耶與阿圖賽自此不管於工作與思想上,不相往來,更讓洪席耶從年輕研究生時期開始,就與「爭議」(polémique)一詞,數十年緊緊連在一起,即使當今其享譽國際,於法國學界臧否仍偏強烈。
除了與恩師阿圖賽震攝學界的爭議,洪席耶的博士論文,更是與「後現代語言」的「斷裂」。相對後現代追求的「文本愉悅」,洪席耶特別收集十九世紀底層工人的平實話語,寫成《無產階級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展現出人民文字之平白無奇,缺乏任何最新「後現代科學理論」論述,讓洪席耶於論文口考時,得到幾近所有委員的一致反對,卻成為洪席耶早期思想的首要代表作。
洪席耶與「後現代科學方法」的「斷裂」,時至千禧年,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洪席耶於兩千年開始至今天,以超過二十年時間,不斷平反被「後現代科學術語」所清洗的作品,如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和二十世紀現代主義電影。
洪席耶二十年【平反後現代術語清洗】
於世紀千禧交界,洪席耶的關注似從政治哲學,擴展至文學藝術的探討。洪席耶首先發展與「後現代科學術語」的「斷裂」。他以二十多年時間,長期對羅蘭巴特所提出的「真實效應」,提出根本質疑。
羅蘭巴特以當時方興未艾的符號學,批評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作品,如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小說,其中出現的無意義日常物品,文本敘事完全無法分析,成為一種讓人困擾的「頑強殘渣」(résidu résistant),是為一種文藝作品的「真實效應」,為其千萬種效應中,可能比較不重要的干擾變項。
面對羅蘭巴特提出文學術語,洪席耶表現明確反對,文藝作品出現無意義的日常物品,並不是一種需要淨化拋棄的惱人殘渣,卻是人類敘事的革新動能-菁英階級千年主導的藝術製作,終於能夠於任何平凡人的日常生活,發覺一種看似無意義真實,展現一種「真實溢滿」(excès du réel);十九世紀的現實小說,甚至在攝影與電影之前,即展現「任何人過任何生活」的才能-任何凡人,都將能成為敘事主角,任何日常物品,都將能成為作品內容,如同印象派繪畫,無名侍女的後頸,將和女神維納斯一樣高貴。文學於是與繪畫,將和方興未艾的攝影、電影,一同探索「平凡為美,如真實痕跡」。
於千禧年交界,面對「後現代科學術語」如雨後春筍、以「去政治化」(apolitique)看似客觀之姿,於學界級數孳生,洪席耶別開蹊徑,追尋與班雅明思想「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同盟,將〈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L'Œuvre d'art à l'époque de sa reproductibilité technique)中,提出的「靈光消逝」(perte de l’aura),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電影,往前推進至十九世紀初的現實主義小說。經過大革命洗禮的法國文學,逐漸放棄「靈光」-藝術神聖的宗教功能,一如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超過九十部的《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將舊有文學從貴族風花雪月的回憶錄、菁英脫離現實的虛構冒險,轉入任何大眾的日常生活書寫,「轉向政治」。
若說洪席耶二十年來,以十九世紀中到二十世紀,從福樓拜到伍爾芙的日常書寫,對抗「後現代菁英術語」,時至2022年,洪席耶研究更向前推進,提出十九世紀初葉,巴爾札克即展開「民主寓言故事範例」,洪席耶在本書認為:「巴爾札克重新創造字詞與事物的關係,論述秩序與人間秩序的關係」,也就是以一種民主社會的嶄新角度,讓巴爾札克現實書寫,與百年後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現代小說共振,不管於十九世紀老巴黎的陰暗街巷,還是二十世紀老美國南方莊園,文學從他們手上,「解放字詞與身體,開創與常規之歧異」,重新「創建一個感知世界」(construire le monde sensible)。
從巴爾札克、福樓拜、吳爾芙到福克納,如此貫穿百年的寫作發展,洪席耶將其歸為「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這裡說的「美學」,絕非「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純粹美學主張,也不是亞里斯多德的千年菁英《詩學》,而是洪席耶二十年不斷詮釋、發展之定義:美學政體為「與階級意識斷裂,由智識大眾參與並分享」,如現代小說顛覆敘事階級,對抗「敘事暴政」(tyrannie de l’intrigue),企圖癱瘓傳統英雄《詩學》之因果秩序,讓藝術「更接近個體的生命體驗現實」。
以十九世紀日常書寫出發,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與其和傳統菁英《詩學》兩千年相連,不如說與法國大革命兩百年相連,標示人類敘事的關鍵質變-美學革命,如何共振於民主革命?
還原兩百年【美學革命,共振民主革命】
洪席耶將班雅明提出的「靈光消逝」,從二十世紀電影,向前推進至十九世紀文學,並提出一種造成「斷裂」的「美學革命」(révolution esthétique)。再次強調,洪席耶提出的「美學革命」,並非巴黎菁英提倡,以「為藝術而藝術」為名,絕對化的「藝術自主」(autonomie de l’art),卻是德國哲學家康德(Emmanuel Kant)所望見的,
人造藝術與自然現實的結合可能,
並於法國大革命衝擊下,「美學自主」共振於「人民自主」。洪席耶近年不斷嘗試連結藝術美學、康德哲學與法國大革命,並於2020年出版其思考成果:《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
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
個人也有幸於第一時間作出全文解讀、無償分享)。
人類藝術因為法國大革命得到關鍵解放。在此之前,藝術菁英常與政權機構密切合作,以官方資源創建奇觀,如廣達八百個足球場的凡爾賽花園,表面上,為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優雅耽美、人間天堂,實際上,卻是利用民膏民脂,展現無上權力-如何將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君權神授」(droit divin)、「絕對理性」(absolutisme),以切割自然現實的純粹藝術,於地表創造最大化。若說大革命前的藝術「表現信仰」、「推崇權力」,革命之後,過去王宮變成「屬於所有人的博物館」,文學、藝術「破除舊有階級」,所有人和所有日常都可成為藝術品,如此美學意識,更影響了其後的攝影與電影。
不僅藝術題材展現平等性,洪席耶更提出:如此革命的「極端性」(radicalité),在於改變無名市民的社會地位,以一種時間意識,任何底層和王宮貴族平等,所有人都可創造時間,能夠分享藝術的沉思與愉悅。
「美學革命」在於解放題材、解放觀眾,任何人都能以一種語言的潛在性、影像的可能性,「再現另一種世界」,「發明另一個未來」。自此,洪席耶提出的「美學革命」,是以一種不斷發展的「民主政治」,持續破除階級限制,有益於權利抗爭、感知分享,促進「美學革命」與「社會解放」共鳴-兩者如何可能,一同以「平等性」共振?
【任何人政治】作為解放
若洪席耶於千禧年交界,思索「美學革命」,追求一種「任何人藝術」,其半世紀苦思的「社會解放」,則在追尋一種「任何人政治」。
若洪席耶反對「後現代術語」作為科學,這位82歲哲學家也拒絕將其政治理念(conviction),稱之為科學。洪席耶五十年探討,後現代主義與其作為客觀理性的「科學方法」,不如將之還原為一種意識形態之極致-後現代誕生於《資本論》教義,完成於馬克思主義「異托邦」(hétérotopie)。洪席耶同時也自省,其一生研究的政治哲學,是否能稱為「科學」?他於2022年這本書,提出若科學體現為一種「知識機構」,指導無知底層,提升至智識菁英,宛如「牧羊人導引羊群」,那麼「政治的存在,正是這種科學不存在,因為不存在這種牧羊人。」與其追求一種有識之士領導無知群眾的科學,洪席耶的政治信仰,在於「平等性」。
洪席耶的政治哲學,如同其藝術美學,誕生於引爆法國大革命的關鍵信念-「任何人的平等性」(l’égalité de n’importe qui)。革命時代提出的「人生而平等」,對洪席耶而言,是政治思想誕生的「先決條件」,並在所有民主國家,百年持續「具體受到試煉」。
對洪席耶而言,「平等化」和「民主化」從未真正完成,而這正是政治激發思想,日新又新的不斷動能。於當今看似最民主的國家,仍然可看到一種「商品交換的偽平等性」,實為以新自由為名的資本主義宰制。面對革命尚未完成,洪席耶嘗試將其政治思想、藝術美學之「激進性」,從馬克思主義批判,更往前推,進行追本溯源,回到引爆法國大革命的看似不可能夢想-底層工人如何和王公貴族平起平坐,能夠欣賞藝術,以一種「共和國的無限品味」(goût infini de la République),任何人都可「分享共同感性世界」。不管相信現代還是後現代,洪席耶試圖讓馬克思主義的激進革命,回到人生而平等的初心。
從馬克思主義回歸法國大革命,洪席耶日新月異的思想,當今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點,可能在於以超過八十歲之退休身分,挑戰西方哲學和藝術的千年爭議難題-從人和人之間的平等,探討人類和自然的平等關係。與其追求「人定勝天」,如太陽王凡爾賽花園的幾何樹木,還是馬克思改造世界的激進革命,洪席耶於八十歲時,回溯西方平等思想的關鍵轉折-康德美學意識,碰撞法國大革命,康德發現人為藝術和自然現實,不見得呈現緊張對立,卻可以是緊密連結;人類如何可能體現「自然是個藝術家」,自然呈現超越一切意義的無為斷裂和大塊崇高,甚至超越所有人類所有最前衛爆裂、還是最巧奪天工的藝術。
洪席耶八十歲之後,思想前端探索,似從人和人的關係,挑戰轉向人和自然的關係。若說人和人之間的差異「間距」(écarte),產生了政治,產生了「平等化」,產生了「感知共享」,人類文明和自然本體的關係,對洪席耶而言,更是一種「絕對化的間距」(écarte absolutisée),人類理性如何發展,永遠不能完全掌握大塊無為,然而,正是因為這種無法達到的「絕對間距」,人類發展了各種語言,創建文明征戰,遭遇所有問題,創造夢想藝術,對未知世界開敞。
也就是人類面對自然的「絕對間距」,人類與語言、與文明產生相對間距,讓洪席耶於2022年提出其政治和藝術思想的最新核心追求:「解放,就是從被指定的位置出走,從被指定如何生活、如何思想、如何行動中,出走。」在難以逾越的間距中,人被拋向未知,得到一種自由。
Jacques Rancière - 2012 - Olivier Roller
【延伸閱讀】
洪席耶近五年著作,第一時間無償解析,感知分享
五十年後現代論述,問題意識
Jacques Rancière, en 2011. (ULF ANDERSEN / AURIMAGES VIA A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