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任職的外資金融機構非常重視企業社會責任,每年都會透過社福基金會安排員工參與各種公益活動。
這年夏天某個星期六上午,我們幾十名同事搭乘遊覽車從臺北出發到北部某市,探訪當地收容兒童及青少年的一間教養院。
我們抵達該院之後,先被引入會議室,由一位院方主管為我們做介紹。
她對我們說:「我們院生都是身心障礙的小朋友,他們有的父母離異,有的家貧無法照顧,有的是有關部門轉介,因著種種因素來到我們這𥚃。我要感謝貴公司長期贊助,讓我們能夠持續提供優質環境照顧院生。」
她強調說:「待會我帶你們去教室見一些院生,請大家跟他們交流的時候多加留意,不要過多詢問院生家庭學校狀況,也不要隨口答應院生一些事情,謝謝你們的理解。」
我們被帶進一間大型教室,中間放著大約十張長方形桌子,每張桌子旁邊坐著兩三位院生正在捏黏土。
當時是盛夏天氣,整間教室沒有冷氣,天花板上有幾個吊扇不停轉動,大概由於設備比較老舊的關係,一直可以聽到風扇嘎嘎作響。
院方人員安排我們走到院生身旁坐下來陪伴他們,我坐在一位看起來14或15歲左右的男生旁邊,他正在專注捏黏土,還看不出來他想捏成什麼形狀。
我對男生說:「嗨,你好啊!」
男生並沒有擡頭理睬我,仍然一逕捏著黏土。
我順手拿起他面前的一塊黏土嘗試捏一下,捏著捏著就想捏一隻小老鼠,先捏了小鼠頭再捏肥鼠身,最後再揉一條長尾巴就完成了。
我把這隻小老鼠推到男生面前,問他說:「你看這是什麼呢?」
男生擡頭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臉,他看起來純真稚氣,沒有一般國中生那種初通世事的模樣。
男生笑著對我說:「老鼠!老鼠!」他笑起來像是幼稚園小朋友那樣開懷。
「答對了!真棒。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嗎?」我問男生。
男生回答我:「阿平,我叫阿平,你叫什麼?」阿平語音緩慢,講話有點大舌頭。
我笑著對他慢慢說:「阿平可以叫我阿德,阿德跟阿平一起捏黏土好嗎?阿平想捏什麼呢?」
阿平大聲說:「車車!我⋯我想⋯車車!」
我有點為難,笑著回應他:「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耶!我們試試看。」
我用長尺從黏土切出一塊長方立體形狀,然後用鉛筆在上面刻出一格一格車窗還有車輪,阿平沒有動手,只是一直專注看著我的動作。
我把成品推到阿平面前問他:「這是什麼?」
阿平皺眉頭說:「這不是車車!」
我趕緊回答:「這是車車,你看看車窗車輪,這是一輛公車。」我本來想說這是你平常上學都會搭乘的公共汽車,但是我不確定阿平有沒有上學,就沒有說下去。
阿平沒有回答,他用手搖動我的手臂說:「我想要狗狗!」我感受到阿平的手掌有點濕熱。
我拿起黏土交給阿平:「阿平來捏一隻狗狗,阿德看阿平捏。」
阿平嘟起嘴唇努力捏著黏土,他的手並不太靈活,捏不出什麼形狀。我看著阿平的側面,他留著短短的寸頭,頭型很圓。
阿平捏了半天,並沒有成功捏成一隻狗,他看起來有點氣餒,我趕快捏了一隻狗給他玩。
過了一段時間,院方主管走進教室對大家說:
「勞作時間要結束了,院生們即將去餐廳吃午餐,請大家收拾隨身物品,謝謝你們今天來陪伴院生。接下來有幾分鐘休息時間,然後遊覽車會來接你們去吃午餐。」
這時阿平突然擡頭專注望著我,隱隱約約他的雙眼閃動著光芒,我聽到他熱切的聲音問我:
「你會再過來嗎?」
看著他真誠期待的面孔,一時之間我怔住了,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雖然早已聽過勸告不要隨口答應任何事情,但是當面聽到阿平的問話,我仍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才不會傷他的心。
我只好笑著對阿平說:「阿平乖乖,下次還會有其他哥哥姊姊來陪阿平玩黏土,阿平放心。」
阿平的眼神從期盼一下子轉成失望,臉色瞬間暗淡下來。
院方人員進來催促院生起身,院生們開始排成一條隊伍魚貫而出,有一位同事對他們高聲說:「拜拜!」,幾位院生轉身向大家揮手。
阿平並沒有轉身,他頭也不回跟著隊伍慢慢從教室門口離開。
一位同事走過來問我:「你有幫你的院生捏黏土嗎?我身旁的院生一句話都不說,好難跟他溝通喔!」
我腦子裡亂糟糟,頹然坐在原位,只能隨口回應一句:「我捏了一隻小老鼠,還有公車,還有一隻小狗。」
同事們有的去上廁所,有的留在座位滑手機,院方清掃人員進來打掃,他們手腳俐落回收桌上黏土,我看著小老鼠、小狗和公車被捏成一團,然後又被捏回原本的那塊黏土,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天花板的吊扇仍然不停轉動,整間教室沒有人聲,吊扇轉盤嘎嘎作響,聲音愈發清晰。
不過,吊扇好像沒有降低室溫,我的臉孔感覺有點濕黏,摸了一下也不知是汗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