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年三月底取得了RYT200的瑜伽師資證照,短短16天將自己丟到台東海邊,從失眠到秒睡、從葷食到三餐蔬食、從雜亂到倒空,這一趟培訓對我來說不僅是認識何謂瑜伽,更是學習如何生活,與自己連結。於是我將用許多篇幅娓娓道來瑜伽師資培訓的小故事與感受,會有幾篇不知道,但會有很多。
「原來我們可以離開嗎?那我也要離開嗎?」
第二天開始氣溫驟降,有別於第一天的夏天氣溫,第二天直接打回東北季風肆虐的寒冬,即便把帶的所有衣物都穿上,甚至穿著外套與毛帽睡覺,半夜依然冷到瑟瑟發抖,內心除了懊悔無奈還有埋怨。第三天早上起床後精神還不錯,和前一晚比起來睡得好一些、也睡得更久。早上呼吸與冥想時發現有一位同學不見了,觀察與詢問之下才得知她因為身體不適所以提前回家了。其實得知的當下心裡想的是:「原來我們可以離開嗎?那我也要離開嗎?」倒也不是真的有哪裡不舒服,但因為尚未適應培訓的一切加上需要學習新知、打開感受,那過程過於赤裸且疼痛,而且是沒辦法習慣的,於是想要逃避。
早上的兩堂課都無法專心,想著如果放棄,今天就可以回家了,可以睡在舒服的床墊上,穿著夠保暖的衣服,而不是躺在木板上發抖祈求睡著,但等等拉著行李箱經過教室會不會很尷尬?跟同學都還沒認識就要離開會不會很可惜?如果老師叫我再試試看不接受怎麼辦?如果我今天就回家了,家人與伴侶會不會對我很失望?我要怎麼跟爸媽解釋?「感覺不對」聽起來超不是一個合理的藉口,我終究是一個沒有毅力、半途而廢的人嗎?
許多焦慮與疑惑圍繞著我,第二堂課下課,老師在原地留了一會兒,好似在等我過去找她說話,但我還是舉棋不定,想說再觀察一下好了。安靜地吃著早餐,在寒冬中坐在戶外吃水果優格配涼掉的水煮蛋還真夠淒涼,突然,身旁的同學M與我說話,她在課堂上是很活潑的學生,但這是我和她第一次獨自聊天。她先以我的睫毛作為話題的開場白,心裡暗自竊喜培訓前特別去做的角蛋白終於被看見了,感受到自在的氛圍,於是自然地開啟話題。我問:「你為什麼會來培訓?」
「在這裡」就好
M是小學老師,充滿活力與能量,擅長分享感受與給予愛,她很愛她的學生與家人,但在去年被診斷出0期的癌症,於是讓她正視需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在請假一年的這段期間,她到處學習與嘗試各種不同的技藝與興趣,而她的同事擔心她無聊(依我對她的認識這個擔心是多餘的)而送了她一本書—《離家,出走:帶回迷路的自己》,作者是一位插畫家,裡頭寫到她至Yoga House參與瑜伽師培的過程,讓M覺得自己必須來到這裡。
老師一年並沒有開許多課程,一年會有兩期的瑜伽師培(春季與秋季),偶爾會有斷食僻靜營,經過三番兩次的波折,讓M終於來到Yoga House,她說她不管報的是什麼課程,她的目標就是「在這裡」就好。當下沒有想過原來這也可以是一種答案,不知道為何,但每次只要是做一件自己有興趣/擅長的事,總覺得「做到最好是應該的」,不論是認真讀書還是在其他領域的表現,對於自己的高標準以及沒有盡頭的比較都是標配,很難想像原來對自己的期待只要「在這裡」就好?原來除了盡善盡美,還有其他選擇存在嗎?而我們真的可以選擇讓自己活得比較自在的路嗎?(但我後來也發現光是「在這裡」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臺東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從大一暑假第一次來到臺東打工換宿、大三暑假的暑期實習,以及工作一段時間後再回來打工換宿,還有這中間無數次的擺攤、旅行,讓臺東成為我的後花園,也是一個累了可以窩著休息的地方。而每次來臺東遇見的人都讓我發現「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樣」、「原來還可以這樣想」。「原來只要在這裡就好,不需要很厲害」、「原來唸完碩士四年再寫論文也可以,那我現在在急什麼」、「原來Chaturanga下不去並不是我很爛,而是應該辛苦自己盡力的手臂」。每當我被生活困住,被制式的框架限制住想法,來到臺東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向我展示生活的不同樣貌,而這樣的他們也都過得很好。
「目標就是『在這裡』就好。」
M也詢問了我為何會來參與培訓,我分享了自己的情況,她沒有評斷地和我說:「選擇按下暫停很重要也很有勇氣,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喔!」雖然她是在和我說「從課業上按下暫停」,但總覺得與我那時心想的「從培訓上按下暫停」也很相似,那時的我情緒有些激動,很想好好大哭一場,但礙於對環境與人事物尚未放心於是還是憋著。雖然當下我感覺M給我的訊號是「暫停培訓也沒關係喔!」但和她聊完以後,心情卻好多了,好似可以繼續學習、繼續走下去。
「選擇按下暫停很重要也很有勇氣,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喔!」
原本以為培訓最辛苦的地方會是超早的作息、三餐之間肚子餓沒東西吃、每天練瑜伽導致全身痠痛,但我後來發現這些都不是問題,甚至會在五點鬧鐘響之前就起床(因為隔壁室友很喜歡在清晨4點開始聊天大笑),全身痠痛導致難以入睡也是常態,但我後來發現最難的地方在於「覺察自己的狀態並長出自我」。
接下來我要講一件事,或許是同學們會有些驚訝的,我也沒有要責怪任何人,只是將事情說出,這是我的感受,僅此而已。
性騷擾與檢討受害者
第五天的時候,老師早上帶了Yoga Nidra,睡眠瑜伽不是讓我們睡覺,而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間覺察自己的意識,因為事前有說要記錄自己在過程的感受,於是收到指令的我會更努力地想在過程中記住、抓住一點什麼。因為全程是以Savasana的姿態進行,所以並不知道老師在哪裡、在做什麼,只聽到聲音引導以及許多鼓聲。在過程中隨著引導腦中有一些畫面浮出,但當我想記得的時候,隨著下一個畫面出現,上一個畫面的內容就飄走了,無從記憶讓我有些挫折,也有點不太知道結束要寫什麼,但我也嘗試將自己放鬆,知道這麼如此緊抓不是睡眠瑜伽的本意。不太確定那些畫面是因為引導而出現,還是只是自己腦中的胡思亂想,硬要寫些什麼好像也是蠻假仙的,但其中有一個畫面是我在事後紀錄時所想起的。
那是一張我與一位高中男同學的合照,那張合照並不真實存在,但我與那位同學的確在今年年初有在那個地點見面。那是一張,我與他在電子遊樂場所開心遊玩的合照,也是他對我做出肢體性騷擾的地方。
事情發生的當下我並沒有用言語制止他,因為內心處於矛盾困惑震驚與被PUA的當下,我並沒有明確察覺出自己被性騷擾,而是事後與他分開以後才意識到他對我做了不對的事,當時他往我這邊靠、摟時,我就一直往反方向逃,對我來說是一種消極的拒絕,但他似乎沒有理解(或是解讀成可以繼續)。
在睡眠瑜伽時跑出這個畫面,我想是一個提醒,因為在事情發生以後我還沒有去處理,當時我本來以為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發現我在與伴侶的互動中,不論是日常的肢體接觸還是親密接觸都會有不舒服的反應,甚至會有反感與物理上的疼痛,以及沒來由的情緒與大哭,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受傷了。
爾後我尚未尋求專業協助,我僅將傷口放著,時間久了一切似乎回歸正常,身體上也不再出現不適反應,我原本以為我好了,但這個畫面跳出來我想是在提醒我:「傷口還在喔!」
睡眠瑜伽結束後,我還在梳理過程與感受,邊紀錄的同時腦海浮現出那張合照,我在想合照之於事件的關聯是什麼?我自己的解讀是,我可能還是不想承認他是性騷擾的加害人吧,因為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中時的貼心純情男子,但如果我將這件事說出來、寫下來,它就會成為事實,他就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朋友,而是一個會PUA女生的厭女父權噁男,而我不想用這樣的印象去記得他。
在教腦波的時候,老師有提到THETA與DELTA的不同,DELTA只會在睡眠中發生,你不會記得,但THETA的意識卻又是清醒的,而這裡老師也提到夢境,如果你在睡眠中(DELTA)但夢(潛意識建構一切)又是如何發生?這裡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但我喜歡用平行時空的概念去理解夢境,不是總是,但我相信有時候夢境是平行時空的橋樑,我們存在的宇宙並不是唯一,多元宇宙確實同時存在於不同的時空,只是我們看不到也過不去,但偶爾可以透過夢境到處串門子。
於是我對那張合照的理解是,在另外一個平行時空裡,那天出遊他並沒有對我性騷擾,於是才有了那張開心的合照,而我們還是朋友。
晚上在Satsang分享了這個故事,原本以為我的情緒會很激動,沒想到格外平靜,我想能夠好好地說出來,或許也是癒合傷口的一部分。不過下一個分享的同學Y因為也有類似的經驗,於是她在聽完我的分享以後情緒上有些波動,因為與性創傷相關,於是在晚課結束後老師有來與我們個別說一些話。
二次傷害的不必要性
一開始,老師先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當時心裡就有些疑惑,是詢問性騷擾事件發生的內容與過程嗎?我還有再次與老師確認是不是要詢問這個,因為性創傷對每個人造成的傷害不同,許多人不願意回想過程,因為每次回想、描述,都將受害者再次拉回現場,如果對方不是性創傷諮商師或是專業人士,其實很難承接被揭開的情緒,進而造成二次傷害。
稍微描述了內容以後,老師用很委婉的方式表達:「所以就只有肢體接觸而已,沒有侵入性的...其他...」,而老師看Y的情緒反應比較大而詢問Y說::「我想你遇到的事是更嚴重一點的」,這段對話給我的感覺是「沒有性侵就還好」,而我想傷害與痛苦是不能被比較與量化的,沒有說肢體接觸就還好這種事,非合意的接觸不管是言語還是性暴力都同等需要被譴責。
「傷害與痛苦是不能被比較與量化的。」
而後老師問我們當下有沒有言語拒絕,當性騷擾發生時,除了常見的戰鬥(FIGHT)與逃跑( FLIGHT),還有很常見的兩種反應是僵化(FREEZE)與討好(FRAWN),尤其性騷擾容易發生在熟人之間,當你以為你們是好朋友但他對你做出不對的事,你容易因為困惑矛盾而呆住不會動,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或是你會因為感到危險或是尷尬而下意識討好對方,這些都事非常常見的反應,也都是會讓受害者事後很難脫離自我檢討的原因。
我認為「性騷擾受害者為什麼不說不」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無法說出不」這件事背後有許多社會性的因素。如果對方是熟人,你會感到困惑、矛盾,你會幫他找藉口,在想他是不是只是在表示友善而我誤會他了?你會擔心說出「不」以後,關係是否會變得尷尬,甚至有可能變得危險,萬一對方因為被拒絕而生氣,反而讓你自己陷入險境...等各種可能都會在性騷擾當下湧入受害者的腦海中,千頭萬緒之下你無法決定自己該如何反應,於是性騷擾就這樣發生了,然後你問他為什麼不說不,不僅是檢討受害者,同時也將加害者的責任再次轉移到受害者身上。
我當然知道明確的拒絕是最理想的狀態,我也希望遇到性騷擾的人都能夠有勇氣拒絕,而加害者能夠因此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我們並非活在理想裡。日常裡就是會有許多男方動怒而攻擊殺害女方的新聞,我也遇過一位男性在吵架時直接暴怒飆車,不顧我與他的安危,而我當然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於是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就是會有很多因素讓你沒辦法說出「不」。
對於受害者來說,與其詢問他為什麼不說不,我更希望可以提倡的是「Only YES Means YES」,只有說出口的同意才是真的同意,沒有被同意的互動就是不要;同時對於加害者來說,如果你擔心難以與異性互動,擔心隨便就被告,詢問與尊重永遠不會錯,寧願謹慎也不要誤判氣氛,或許你認為的有戲,早已在對方心裡造成創傷。
而我寫了這麼多,主要是因為那天老師除了說到「因為你們沒有明確言語拒絕所以他以為你們在開玩笑」,同時還有許多檢討受害者的言論,例如:「發生這件事以後妳的男友還是會很珍惜你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因為你們長的很可愛」(老師隨即有說這是開玩笑的但我認為這種玩笑完全不能開)。
我聽得不太舒服,因為我知道拒絕並不是一件這麼簡單的事,於是我有提問說假如我在對方車上,而我拒絕反而讓他生氣怎麼辦?老師的回覆是:「那你幹嘛上他的車。」
我覺得這種意外很難避免,有時候你不知道他是情緒不穩的人,你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暴怒,因為以前沒有他沒有性騷擾過你,以前你沒有拒絕他過;或是今天只是見網友、搭計程車,你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意外就是會發生,而且很常。
我並不是在責備老師,因為我知道每個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對性別/性別教育的理解不同,成長背景、身體素質也都不同,老師很強壯,她能夠直接反擊,但大多數的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沒有那個膽量與能力做出任何程度的反擊,而遭遇性騷擾的我們,光是要脫離自我檢討就很困難了,真的不需要再有檢討受害者的言論出現。
會把這件事寫出來是因為老師的這番言論很影響我,我當時也很猶豫要不要與老師說這件事,因為那時候才第五天,培訓還有很久,而我與同學們也都還不熟,也沒能與其他同學討論這件事。
而後上到孕婦瑜伽的時候,發現我與老師在母職的想法上有極大的差異,同時也從日常的對話中,發現老師會有一些厭女的言論,我知道是因為我本身在讀性別研究於是我對這塊比較敏感,同時我也提醒自己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的,我們活在父權社會裡,厭女文化無所不在,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必須接受它。今天指出這件事的本意完全不是要說老師不好,老師在生活與瑜伽上的教學貢獻是難以概括的,但同時我也無法不看見厭女言論的存在。
可能其他人覺得這沒什麼,或是認為老師不是那個意思,她的本意是好的,但父權社會裡本來就藏著許多「我是為你好的」厭女規訓,而這些被大眾認為習以為常的「好意提醒」,都是身為性別研究者極力想要揪出來翻轉的。
在培訓的時候選擇不說這件事,也是因為意識到我與老師之間有著階級的權力關係,我是學生,她是老師,我是來學習的學生,她是能夠給予我證照的老師,即便不想用這種現實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但我依然不敢拿我的金錢與時間去冒險。
回來快一個月才努力提筆把這件事寫下來,很擔心同學的不理解,也擔心老師會看到這篇文章,但我依然想將這件事說出來,除了陳述有這件事發生,同時也認為不論是何種領域的教育者,整體性別意識都需要再提升。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才培訓第五天,其實當時因為這件事又很想回家,也因為這件事,我花了很多時間在轉念思考,除了更加仔細聆聽篩選老師所說的內容,同時也體認到這裡並不只有一位老師,其他15位同學以及大自然的萬物其實也都是我的老師,意識到這件事以後的心境才好轉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