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動理論(affect theory)在近二三十年來影響許多人文學科發展,遍及哲學、心理學、人類學、歷史學、傳播學、文化研究等等,幾乎能想得到的人文學科都受到這波「情動轉向」的思潮影響。如何理解情動?以及其與不同學科之間的對話或連結?在開始啃讀Patricia Clough的專書之前,我推薦先閱讀Chris Ingraham的期刊文章“To Affect Theory”。文章開頭,Ingraham分享自己的尷尬經驗,每每有人問到:「什麼是情動理論?」總是回答得難以讓人(自己)滿意。“To Affect Theory”一文或許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完成令自己滿意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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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情動理論發展,大約出現在1990年代中期,學者們關注「情動」這個模糊標籤下的實踐問題。有的召喚Spinoza、有的談Freud,爾後又有Cvetkovich的女性主義進路和Innis對媒介理論的關懷。也是因此,當今我們談論情動理論時會簡單歸類出四種系譜:Spinoza–Deleuze–Massumi 的哲學/本體論取向系譜、Freud–Tomkins–Sedgwick的心理學/精神分析取向系譜、Cvetkovich–Ahmed–Pedwell 的女性主義/文化政治系譜、Innis–McLuhan–Peters 的媒介理論系譜。情動理論的複雜也就在此,每個領域有不同的著墨和對不同「影響」的聚焦,但是,到底是什麼情動理論?Ingraham的初步回應指出其中一個特點:事實是,我認為「不知道」情動理論是什麼,本身就是重點的一部分——也就是說,這正是情動理論之所以重要、以及其運作方式的一部分。關鍵的問題不在於「情動理論是什麼」,而在於「實踐情動理論所帶來的作用是什麼」。(註1,p.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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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嬰兒為例,在尚未進入語言之前,嬰兒的身體有必須完成的事,並且就去做。他們與遭逢的世界諸物打交道,從乳頭到面龐、從小毯子到嬰兒床,這些力量、強度、生成就是我們所稱的「情動」(註1,p. 3)。這些相遇,相互阻礙或相互形成,是在彼此之間誕生並產生影響。嬰兒床之所以成為嬰兒床,是因為一個軟綿綿的小生物睡在那裡;而嬰兒之所以成為嬰兒,是因為他是一個足夠小、足夠需要嬰兒床來照顧的小生命。進入語言之後,情動依然存在,只不過「更換了身體部件」,且隨著語言、邏輯、推理、規範、結構等等的身體化,逐漸遮蔽了身體化情動不斷發生的事實。借用Deleuze和Guattari「無器官的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註2,pp.149-166)語彙,情動被描述為一種不受規訓的身體潛能。而這個潛能反過來看,也反映了「非我」的存在總是比「我」的存在多的多。Ingraham認為,情動不僅屬於個人(我),也不僅僅是屬於他者(非我),情動存在於兩者之間,多於「我」、少於「我們」(註1,p. 3)。
到這裡,情動還是很抽象,Ingraham提醒到我們必須注意描述情動所使用的詞彙,以更好地理解情動:「力量」、「強度」和「生成」,以及情動是先於語言、先於意識的存在。Ingraham談到,「它」是一種因果牽引,將各種關係拉向其自身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可能凸顯,也可能不顯著,可能與「感覺」或「意義」毫無關聯(註1,p. 3)。就我而言,情動像是Merleau-Ponty所說的「諸多力的線」(lines of force),它構成、拉扯我們的行動,使我們具有與環境互動的前於意識的經驗。這些線或交織或離散,有密度、也帶有吸引我們投入的力量,讓遭逢之物彼此生成。從知覺結構來看,情動永遠是那使聚焦可能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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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的一系列問題是,既然情動先於意識、無法為我們掌握和控制,那麼該如何論述我們根本無法聚焦的「它」?情動真的存在嗎?如何證明它存在?
Ingraham回應,正如Massumi所言:「沒有科學家曾經觀察到一種力。甚至牛頓也未曾看見重力。只能觀察到力的效果」(註3,p. 160)。Lauren Berlant更進一步強調:「關於情動的事情是,它沒有直接證據;但任何事物也沒有直接證據,因為所有過程都需要在接近固態的形式中折射」(註4,248)。換言之,我們可以透過情動所採取的「近似固態的形式」來聚焦它,而這也再次提醒了我們,情動必得透過「中介」來認識。否則,我們永遠只能看到情動作用的結果。
語言,即情動近似固態的形式(solidity-approximating forms)。Ingraham認為,情動和語言是一種鄰近的側邊關係,而非前後順序上的關係。語言本身是中介,又作為第二序的行動來擾動世界。當我說「幫我開窗」時,窗戶並沒有真的被開啟,然而這句話卻在我和他人之間提升了「使窗戶開啟」的可能,我說出來使這句話成為一條有力的線,提升「使窗戶開啟」的行動密度、它牽引他人行動、並且使我與他人遭逢時構成彼此,就像嬰兒和嬰兒床。語言就像是情動的世俗化版本。但是我們得記得:「生命透過情動的盈餘而存在。沒有任何生命擁有它們,因為它們總是逃逸。情動將我們牽繫,卻超越我。」(註1,p. 9)
回到起初「什麼是情動理論?」的提問,作者以Edward Schiappa的說法提出轉化問題的可能。Schiappa(2003)區分了「本質事實」(facts of essence)與「使用事實」(facts of usage)。我們不應透過某種理性主義的柏拉圖形式理論去尋找本質事實,也不應僅依靠更具經驗可驗證性的模式去尋找使用事實,因為那可能大錯特錯或前後不一(註1,p. 10)。Ingraham摸索出的第三條路是,我們應該從「應該如何理解這個詞」的角度來思考定義。於是乎情動理論被Ingraham視為to affect theory,讓「應該如何理解這個OO」轉動存在在各學科內部僵固的認識論取徑。
關於情動轉向的影響,Clough在The Affective Turn: Theorizing the Social提出了四種轉向:創傷主體到機器組裝、有機體身體到非有機生命、規訓與再現到控制與資訊、生產與消費到情感的流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參考。
註
- Chris Ingraham. “To Affect Theory.” Capacious: Journal for Emerging Affect Inquiry 3.1 (2023), 1-14.
- Deleuze, G. and Guattari, F. (2005).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 ophrenia. Translated by B. Massumi.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 Massumi, B. (2002). Parables for the Virtual: Movement, Affect, Sensatio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 Berlant, L. (2020). “Intimacy and Depletion in the Pedagogical Scene. An Inter view with Lauren Berlant.” In: B. Dernikos, N. Lesko, S. D. McCall, and A. D. Niccolini, ed., Mapping the Affective Turn in Education: Theory, Research, and Pedagogy. New York: Taylor and Francis., pp. 247-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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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xual Harassment, Psychology and Feminism(一)導論:我們共同創造的生活連續體
《性別的世界觀》(一):什麼是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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