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現代教育與文化在追求高效率的同時,如何把我們變成了工具人?【現代教育的崎嶇路 經濟篇中】

上文用19世紀英國的狀況,談了義務教育對於翻轉封建階級與經濟發展的好處,在文末也提到「國民教育制度」如何成為現代社會的「就業分配機」。本文將以「就業機器」這個概念出發,從多個角度討論工業化以來的教育及社會體系,除了對於經濟發展的正面意義,同時它帶來了什麼龐大的後果?

工業革命對世界的徹底改造

19世紀末隨著西方眾多國家「國民教育」的立法,幾乎同一時間第二次工業革命隨之到來。如果說發生在18世紀中後夜的工業革命創造了我們生活的現代世界雛形,那二次工業革命可說是這個世界發展成熟的關鍵期。從電力的發明與大規模應用,到後來生產線的出現,使得產業走向高度的規模化。
這場革命的主旋律創造了兩個現代社會極為重要的運作規則:分別是「規模化的精細分工」與「標準化的操作流程」。
這兩個規則最先改變的是「工廠」,之後進一步改造(或說升級)了整個經濟體,如今我們看見的工廠作業流程、學校上課模式、各行各業專業且精細的分工,全都源自於此。到更後來這樣的遊戲規則逐漸滲透到世界各地社會的方方面面,它的影響力無遠弗屆,已經遠遠不只是產業或經濟方面而已,最終徹底改造了我們的文明,成為現代世界深層的存在根基,也創造了一種現代人共有的信仰(或精確點說意識形態)。

現代文明的神聖信仰

這個信仰細究下來相當複雜,但如果只挑跟本文有關的重要部分簡述,可以理解成一種事事只講求「量化績效」的出發點,這個出發點背後反映的是一個以「逐利」為第一優先的意識形態,而逐的是什麼利?自然是像金錢這種能被計算量化、獲得實際收穫的利益。以逐利為優先的想法本身沒太大問題,但當它變成衡量一切事物價值的唯一標準時,就導致了許多負面的後果
因為要求事事都必須以能被量化的效益為價值標準,造成許多無法被量化或計算的事物容易被認為是不重要的。其中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相較於科技、資訊產業或醫學,這些功能可以在短時間內顯現的領域,人文或藝術往往被認為是有錢人或特立獨行的人才會接觸的東西,被排除在社會主流跟一般大眾的生活之外
這或許聽起來沒那麼嚴重,但當這樣的思維發展到極致時,所影響的不只是社會政策的分配,更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生活的選擇權。當一切事物與行為的價值都只能以「可計算量化的利益」為依歸時,我們的生涯選擇、學習、工作等各個方面,也都必須全然服膺於這個標準。
大家想想學校成堆的試卷,或職場冷酷的競爭環境,這些讓人相當痛苦的生活情境,背後是否都反映著將追求最大績效與利益視為絕對權威,排除掉其他人們的情感、精神需求後的結果?由此可見這種現代信仰的強大威力。

在「就業分配機」下的工具人

回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方社會的脈絡,當時雖然許多國家都推行了義務教育,但原先專屬貴族的學校依然存在,而較富裕的中產階級也希望讓子女受菁英教育而非平民教育,因此願意付出高昂的成本尋求私人辦學的高級學校。
因為這些因素,那時候的公立學校實質上主要是為工人子女設計的教育機構,而當時社會對工人的期待直白點說:就是當個好管理且有高生產力的工具人。也因此,那時國中小所謂的「基礎教育」,在某種程度上就如同學童進入工廠前的職訓班。與此同時正好跟上第二波工業革命的潮流:把一切社會活動標準化。學校的學習環境自然也變得更加制式、乏味且受到高度的集中管制。
雖然本系列主要是參考英國的脈絡,但就如同我們於「政治篇」談到:普魯士義務教育之所以能廣泛被其他國家使用,是因為它滿足了在「西發利亞條約」後形成的現代國家,建構國族認同的必要需求
同樣的道理,19世紀後期英國與其他歐洲國家推行的國民教育,加上第二波工業革命創造的標準化學校課程,也解決了工業化以來人們缺乏新的知識技能應對新環境的問題,且對逐漸成形的社經階級,產生一股維持階層分工的穩定力量。白話說就是製造階級複製,讓工人的孩子學會工人需會的技能,並當個好管理的生產工具人。
還記得上篇用「就業分配機」這個概念來形容現代教育體制嗎?實際上這部機器與封建社會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今天同樣進入這場遊戲裡的人,如果對規則適應良好(升學考試表現的好),就有機會在層層的競爭下脫穎而出,邁向所謂的成功人生(這適用於許多剛進入工業發展高峰的國家,例如台灣六零年到八零年代的經濟起飛,但是 如今也已經不成立了)。
這就是很多人說窮人要透過教育翻轉階級的邏輯,但是這樣擺脫階級複製的勵志故事,除非有相當好的外在條件,例如剛好碰到經濟起飛,否則大多時候在遊戲規則下註定是少數中的少數,而且在達成目標之前,所有參與遊戲的人都已經付出極高的代價,很多人甚至因此失去了自我。更不用說如今即使在升學體制中脫穎而出,考上頂大,也沒有所謂成功人生的保障(事實上它可能本來就未曾存在)。

如同希臘悲劇的宿命_人的異化

就如許多反省工業化與資本主義影響的思想家所主張,工業革命所創造的現代社會體制,在物質文明方面確實帶來不可否認的巨大成就,同時以我們生活在已開發民主國家的角度看,現代文明更帶給我們空前的自由。然而除此之外,它強大的副作用也絕不可忽視,除了大家最常聽到的貧富差距環境污染等議題,還有許多較少被提起,但同樣重要的問題。
本文的最後將以一個一般討論時事鮮少被提到的倫理問題,哲學與社會學上所稱的:異化(Entfremdung)為論述核心。
試想在那個沒有任何勞權觀念與法律保障的年代,如果你是工人,一天十幾個小時只能待在同一個封閉的場域,寥無盡頭重複同樣的動作、無意義,更沒有給你任何思考,甚至稍微停頓放空的空間,在這十幾小時裡,你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每一個短暫時刻的活動都已經被事先安排好了,猶如木偶,只能一步步照著排好的劇本演出(而且還是這世界上最無聊、最無意義的劇本)。
在這樣無止境重複勞動的情況下,我們的人生究竟還剩下什麼?或著說我們究竟還有沒有辦法分別主導自己每個動作背後的⋯⋯究竟是人,還是一部機器?馬克思把這樣的處境稱之為「異化」,並且在他的理論中將異化經驗與無產階級受壓迫的處境聯繫在一起。早期異化的確是用來形容被壓榨工人的處境,然而如今它已經成為許多現代人共同面對的心理問題。
異化亦即個人與自我、周遭環境、所在群體、甚至是自己的每個動作都高度疏離,感覺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自我的存在變的毫無價值感,也因而對存在逐漸無感。在20世紀的歐陸哲學中,這樣絕望的情境同樣也出現在卡繆的作品「薛西弗斯的神話」裡,日後更成為「存在主義」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人性尊嚴遭受摧殘的荒謬狀態背後重要的背景基礎。

是人 還是工具?

社會的規模化與標準化帶來了巨大利益,但反面的代價是:人跟機器的界線逐漸模糊,我們的「存在價值」與其他物件的「功能價值」越來越接近同樣都是「工具性」的存在這個現象是全面性的,不只是工人、學生或上班族任何一個單一身份,而是所有人
異化及物化,因為個人不同的社經、文化背景,輕重程度也許有所不同,但不變的共同點是:深層的自我價值被架空,因而只能用脫離自身的外在標籤來評斷自己及他人的價值。例如社經地位、工作績效等等。大家可以想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是否也曾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教育場域的學習異化

回到我們的出發點「學習與教育」來看,在這樣的遊戲規則下,我們如何能看出一個學生的學習和成長?自然是只能依循被事先規範好的單一標準,來評判他/她在這個標準下表現出的績效,也就是所謂的「課業成績」。
當學生必須絞盡腦汁以最快速的方法記憶、應對陳堆的考試,我們學習的出發點已經不再是追求學習意義或自我成長,只剩下經過精密計算後對分數的無盡追逐這樣缺乏多元性與自我實踐空間的單一標準,是現今許多教育問題的重要來源,也是導致無數學生迷茫與疏離的一大關鍵原因
如果深究這種「學習異化」的源頭,會發現它遠遠不只是教育問題,而是整個現代社會的深層困境。它反映了現代人與「自我」和「世界」的疏離感,而究竟該如何回應這樣的文化難題,是20世紀以來許多人文思想家與社會倡議者積極努力尋求解方的課題。
下文筆者將從左派思想的興起與發展切入,談論激進左派(共產主義)的理想為何反而創造了另一場恐怖的人倫悲劇,與此同時在舊資本社會的殘酷與新共產社會的恐怖之間,20世紀許多人文主義思想家是如何開創出一條嶄新的路徑,以人文關懷的精神出發,回應現代文化的社會與教育難題。
本文作者:曹立寬
參考資料:
推薦閱讀: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