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準備了一堂自覺豐盛因此萬分期待的課。
意義深遠的繪本,排練多次的情境冥想,試圖在教室營造柔軟氛圍,引導孩子回顧生命經驗中,一句說不出口的道歉。
後來,我並沒有做到想要做的事情。
完全沒有辦法照著腦中劇本流暢運行,這是堂失敗的課。但我還是決定要把它寫進課程小記,因為,後來我才發現,這是一堂孩子們在無意識狀態下,為我量身開設的課。
在學校教書的第一年,面對整間教室邁入青春期,迅速萌芽生長的青少年們,常常我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他們不再是兒童,既強韌而脆弱,在社會化過程中逐漸習於發展出待人處事的適切模式,同時保有其粗野生嫩的質地。彼時我也尚在練習,摸索如何面對人群給出自己,一面守護心中對安靜及獨處的渴望。
於一切仍然混沌的時刻打開自己,是最容易受傷的時候。
一句未經思考的話,一個不經修飾的表情,常常我因此感覺疼痛,並把一切歸因於自己是個不完美的人,一腳陷入情緒泥沼,憤怒和難過時常交織成不屬於我的嚴厲語氣。
常常在走出教室之後,我必須躲進廁所裡,獨自承受暴漲的無助與失落。
後來,孩子與我都慢慢成熟,上課時我很少生氣了。離開學校,在沒有明確制度的教室裡,探索如何安放肢體,好像終於逐漸成為自在也自信的教育者。
可是,這代表我真正知道如何導引己身情緒,並適切處理各種課堂中的突發狀況了嗎?
那天下午的課,長久以來我再次因情緒湧現而感到無助。當時我想著,自己畢竟累積了一些經驗呀,於是不動聲色輕輕按壓心口的蓋子,短暫深呼吸,直接跳過卡住的環節,以對當時情況而言最簡便的方式,讓他們依據課堂前半段已經過的路,完成寫作任務。
直到下班回家的公車上,心跳開始沉重擊打一場緩慢但巨大的雨。
怎麼辦?
我剛剛是不是上了一堂很失敗的課?
要怎麼處理這件事?
現在我可以做什麼?
下堂課我可以如何補救?
穩住身子,在手機備忘錄裡對自己說話:
不要急著解決問題。不是不解決,而是不要在情緒還沒被覺察與照顧的時候,為了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厲害」(誰在看?)而假裝自己沒有情緒沒有受傷,急匆匆要去解決問題。暫時不想去感覺的時候也沒關係喔,就先放在旁邊,放空,耍廢,不要藏起來就好了。
不要藏起來,不要藏起來。
溫柔的聲音響起。
我很挫折,我很難過,我很失望。當然都是指向自己。 那麼,我也必須是那個對自己說話,好好接住自己的人。
是的這堂課很耗費心神,因為躁動的男孩們聚集在一起,互相燃燒哄鬧,延燒教室。當我想藉著冥想環節來安定少年們的情緒,他們的笑鬧其實刺到我了,當下我沒有辦法維持平穩情緒,那個狀態下我感覺自己沒辦法繼續下去,便硬生生切斷流程。我不想「生氣」,我不想「責備」,雖然依據經驗,生氣(或做出生氣的樣子)當下或許有用,但我不想把情緒丟出去,不想要透過發洩情緒來展現自己的權威,不想要在教室裡成為這樣的角色。所以短時間內先把情緒生吞,走完課程。
這不是堂完美的課,但它好像早就在這裡,等待一個需要學習如何接納與穩定,並適切處理課堂中每條意料之外岔路的學生。那個學生就是我。
我接受這次失敗,也在釐清並安頓心中沉重感以後,向夥伴們尋求建議。這其實是第二次試圖帶領冥想情境,結果和上次相比雖然有所落差,但我很高興自己曾經願意嘗試,也才因此知道現在我與這群孩子的狀態,其實可以如何調整,再嘗試其他更多的途徑。例如團隊中其中一位前輩給予建議,如果下次再次嘗試,針對目前班上這群高年級的小少年,比起擁有大量幻想空間的想像,或許更適合具體畫面聯想,以及具備目標導向的任務。
我並不孤單,也不再像過去僅用一次失敗來定義自己。明確知道只要願意嘗試,永遠可以擁有更美好的可能,不是很令人期待嗎?時間川流不止,沖刷淘洗,溪流的清涼中,我們終將變成溫潤發亮的石子。
謝謝那個下午,謝謝這群孩子,謝謝我自己。在一間教室裡,我可能是那個唯一(且絕對)自願走進來的人,於是我相信,在教室裡給予和收穫的一切,都是真心嚮往的召喚。
一堂失敗的課,教會我這些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