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洪席耶更意識到,「知識機構」(institutions du savoir)明確區分「意識形態」與「科學」,意圖從低等原初「無知」(ignorance),進化到高等精緻「智能」(intelligence),如此必須掌握拗口術語、造成窄門、門檻的知識體系,難道不是菁英階層專屬,以「科學方法」為名的「誘入圈套」(englué)嗎?
除了與恩師阿圖賽震攝學界的爭議,洪席耶的博士論文,更是與「後現代語言」的「斷裂」。相對後現代追求的「文本愉悅」,洪席耶特別收集十九世紀底層工人的平實話語,寫成《無產階級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展現出人民文字之平白無奇,缺乏任何最新「後現代科學理論」論述,讓洪席耶於論文口考時,得到幾近所有委員的一致反對,卻成為洪席耶早期思想的首要代表作。
面對羅蘭巴特提出文學術語,洪席耶表現明確反對,文藝作品出現無意義的日常物品,並不是一種需要淨化拋棄的惱人殘渣,卻是人類敘事的革新動能-菁英階級千年主導的藝術製作,終於能夠於任何平凡人的日常生活,發覺一種看似無意義真實,展現一種「真實溢滿」(excès du réel);十九世紀的現實小說,甚至在攝影與電影之前,即展現「任何人過任何生活」的才能-任何凡人,都將能成為敘事主角,任何日常物品,都將能成為作品內容,如同印象派繪畫,無名侍女的後頸,將和女神維納斯一樣高貴。文學於是與繪畫,將和方興未艾的攝影、電影,一同探索「平凡為美,如真實痕跡」。
於千禧年交界,面對「後現代科學術語」如雨後春筍、以「去政治化」(apolitique)看似客觀之姿,於學界級數孳生,洪席耶別開蹊徑,追尋與班雅明思想「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同盟,將〈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L'Œuvre d'art à l'époque de sa reproductibilité technique)中,提出的「靈光消逝」(perte de l’aura),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電影,往前推進至十九世紀初的現實主義小說。經過大革命洗禮的法國文學,逐漸放棄「靈光」-藝術神聖的宗教功能,一如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超過九十部的《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將舊有文學從貴族風花雪月的回憶錄、菁英脫離現實的虛構冒險,轉入任何大眾的日常生活書寫,「轉向政治」。
若說洪席耶二十年來,以十九世紀中到二十世紀,從福樓拜到伍爾芙的日常書寫,對抗「後現代菁英術語」,時至2022年,洪席耶研究更向前推進,提出十九世紀初葉,巴爾札克即展開「民主寓言故事範例」,洪席耶在本書認為:「巴爾札克重新創造字詞與事物的關係,論述秩序與人間秩序的關係」,也就是以一種民主社會的嶄新角度,讓巴爾札克現實書寫,與百年後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現代小說共振,不管於十九世紀老巴黎的陰暗街巷,還是二十世紀老美國南方莊園,文學從他們手上,「解放字詞與身體,開創與常規之歧異」,重新「創建一個感知世界」(construire le monde sensible)。
從巴爾札克、福樓拜、吳爾芙到福克納,如此貫穿百年的寫作發展,洪席耶將其歸為「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這裡說的「美學」,絕非「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純粹美學主張,也不是亞里斯多德的千年菁英《詩學》,而是洪席耶二十年不斷詮釋、發展之定義:美學政體為「與階級意識斷裂,由智識大眾參與並分享」,如現代小說顛覆敘事階級,對抗「敘事暴政」(tyrannie de l’intrigue),企圖癱瘓傳統英雄《詩學》之因果秩序,讓藝術「更接近個體的生命體驗現實」。
洪席耶將班雅明提出的「靈光消逝」,從二十世紀電影,向前推進至十九世紀文學,並提出一種造成「斷裂」的「美學革命」(révolution esthétique)。再次強調,洪席耶提出的「美學革命」,並非巴黎菁英提倡,以「為藝術而藝術」為名,絕對化的「藝術自主」(autonomie de l’art),卻是德國哲學家康德(Emmanuel Kant)所望見的,人造藝術與自然現實的結合可能,並於法國大革命衝擊下,「美學自主」共振於「人民自主」。洪席耶近年不斷嘗試連結藝術美學、康德哲學與法國大革命,並於2020年出版其思考成果:《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個人也有幸於第一時間作出全文解讀、無償分享)。
洪席耶的政治哲學,如同其藝術美學,誕生於引爆法國大革命的關鍵信念-「任何人的平等性」(l’égalité de n’importe qui)。革命時代提出的「人生而平等」,對洪席耶而言,是政治思想誕生的「先決條件」,並在所有民主國家,百年持續「具體受到試煉」。
對洪席耶而言,「平等化」和「民主化」從未真正完成,而這正是政治激發思想,日新又新的不斷動能。於當今看似最民主的國家,仍然可看到一種「商品交換的偽平等性」,實為以新自由為名的資本主義宰制。面對革命尚未完成,洪席耶嘗試將其政治思想、藝術美學之「激進性」,從馬克思主義批判,更往前推,進行追本溯源,回到引爆法國大革命的看似不可能夢想-底層工人如何和王公貴族平起平坐,能夠欣賞藝術,以一種「共和國的無限品味」(goût infini de la République),任何人都可「分享共同感性世界」。不管相信現代還是後現代,洪席耶試圖讓馬克思主義的激進革命,回到人生而平等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