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答的回答
想像一下,你是安寧病房裡的工作人員,有一個患者突然問你說:「我是不是已經快不行了?」請問你會怎麼回答?
(1)「不要說這種喪氣的話,繼續加油!」(鼓勵患者)
(2)「這種事不需要擔心喔!」(回答患者)
(3)「為什麼會這樣想?」(反問患者)
(4)「痛成這個樣子,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的……」(表示同情)
(5)「是喔……你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啊!」(回答患者)
研究指出,大多數的醫生或醫學院學生會選擇(1),護理師則選擇(3),但大多數的精神科醫師則會選擇(5)。
表面上看來,(5)根本沒有回答什麼,沒有給予正面或反面的回應,幾乎只是重複描述患者的狀態。然而,這正是「聆聽」的奧妙之處。聆聽是一種「積極」的回應,讓對方意識到有一個人正在接收他的話,這能「開闢一個空間,讓他人得以理解自己」。
日本哲學家鷲田清一在一開始提到這個研究,帶領我們思考看似被動與沉默的聆聽,如何為他人與自己帶來重生的力量與深厚的連結。他引用醫學家中川米造對聆聽的看法:「患者開始願意開口。那無以名狀的不安,究竟來自何方?因為有了聽者的支持,患者得以尋找答案。很多時候,只要能明確地表達,不安就能消除。即使不能馬上消除,也能夠清楚找到解決的線索。」
聆聽,讓我成為「他者的他者」
我們時常鼓勵人們表達自己的想法,積極、主動、進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之形象;然而,我們鮮少練習要怎麼接住別人的話,讓對方真的感覺自己有被聽懂、被了解。當大家都在說,但沒有人聽,就會變成不和諧的旋律,話語無法在關係中現身。為了克服這種隔閡,有的會越說越大聲,併吞與同化他人;有的則是越說越小聲,任由自己的想法逸散於空氣中。
人們透過「說」試圖解決、捍衛、證明,卻越說越焦慮。因為在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光是用「說」無法讓彼此的心連起來。要讓話語在關係中現身,不只是說者要把話語丟出來,聽者也要有能力接住它。否則,只會變成說者的獨唱或喃喃自語。
為什麼聆聽對一個人來說如此重要?我們又要如何學習真正的聆聽呢?
鷲田清一指出,「自我認同」的穩固性,乃是展現於關係之中。自我不是一個獨立於外在世界的實體或意念,而是作為一個特定的「某人」存在。感受到自己被他人碰觸、被他人注視、被他人回應,「感受作為他者行動對象的自己──換句話說,體驗作為『他者的他者』的自己──才能被賦予〈我〉的存在。〈我〉的固有性無法由自己提供,必須透過他者發掘出來。」
唯有當我的話語被他人接住的時候,我才得以感受到自己是「他者的他者」,對他人來說亦然。如果我不是作為「他者的他者」存在,作為「某人」而存在,那麼我就會淪為一個抽象的概念或無臉孔的人。
害怕「眼神對到」:目光交會吸進共同的現在
你有沒有曾經在路上遇到認識的人,但不敢跟他四目交接的經驗?或許你跟他不夠熟,或許你在趕時間。但很多時候,我們害怕一旦目光交會,就會打破自己原先設定好的時空穩固性(「我要走這條路去上班,接下來我還要……」),被迫進入無可迴避的「共同的現在」,放下任何對當下的掌控,對他人做出反應。
作者用一段很優美的文字來詮釋這樣的感受。「目光交會的時候,不論是否願意,自己與他人的視線都被吸入同一個磁場之中,相互同步。雙方都被連結、居留在同一個共通的『現在』,無法任意離去。與他者目光交會的時候,之所以伴隨著視線痙攣、凍結的感覺,是因為他者的視線使我們無法閉鎖在意識的內部。……我們無法躲在從現在流向過去的、持續的內在時間經驗中,自我的存在被強行拖出,推向看不見未來的『共同的現在』,被迫在『現在』這個場所中,毫無遮掩地暴露自己……具有『共同的現在』這種時間性格的、關係的場所,就是哲學『臨床』的場所。」
這就來到本書的一個主題:臨床哲學。所謂的臨床哲學,是以「聆聽為己任」的哲學,關注作為特定的「某人」與另一個特定的「某人」相逢的場面,尤其是任何受苦的場所。臨床哲學講求的不是更多的分析、主張或治療,而是奮不顧身地躍進他人的經驗中,陪伴受苦之人一起扛起問題,「從問題的內側克服問題,找到克服問題的力量」。
無法對他人的痛苦坐視不管:論Hospitality
鷲田清一在此介紹了hospitality(好客、熱誠款待)的精神。Hospitality的待客之道,不是將客人納入主人的世界中(同化),而是作為客人的主人願意奉獻自我,面對眼前作為「某人」的他者不可迴避的關係。「接納他者,經常會成為令人震驚的事件。因為,接納他者意味著讓異質的因素進入複數的安定關係中,讓關係的配置產生結構性的變化。」
Hospitality也意味著冒險、受傷,將他者的經驗納入自己的生命中,同時也將自己轉化成「陌生的他者」。於是,在這種敞開的關係中,雙方對自我的生命都得到一番新的理解。在hospitality中,主客的社會身分不再重要,只有坦誠相見的「我」與「你」。
在hospitality中,我們變得「易受傷害」(vulnerable),無法對他人的痛苦坐視不管。前面提到,臨床的場所即是受苦之處,無論我們面對的是臥病在床的病人、飽受經濟壓力的勞工、情感上不斷被忽略的孩子、關係漸行漸遠的夫妻,或是深受自卑所苦的年輕人。
發生在他人身上的痛苦往往是不必要的、不可理解的、無法認同的,但我們為了他人的痛苦而痛苦,無法不感受到他人的痛苦,為看似無益處的痛苦添加了某種意義。這種無法置身事外、奮不顧身的感受,是倫理的根基。誠如書中引用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的一段話:「因為看到他者受到不合理的痛苦侵襲,我正當而合理地感受到痛苦。人世間的倫理展望,在痛苦面前展開。……我的痛苦,只有在化為『為他者的痛苦──例如殘暴的痛苦──而感到痛苦』時,才變得可以忍受。」
結語:面對臉孔,待在現場
聆聽的力量,是一種抵抗把自己當作世界中心的力量,也是創造新自我的力量。因為在hospitality中,雙方得到了轉化的關係,自我與他人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映照、糾纏著彼此,使雙方擁有了休戚與共感。唯有在自身挪出空間,才有新的未來。
聆聽是危險的,也是艱困的挑戰。「看到一張受傷的『臉孔』時,我已經聽到他者的呼救。要不要接受這個訊息?換句話說,要不要伸手相助?要不要陪他一起受苦?對於兩者的接觸來說,這些反省都是後來的事。他者的痛苦觸動了我,這是第一件發生的事。他者的痛苦與傷痕,或者失落、疲勞、絕望、自棄,就像黑洞一樣,吸引、吞噬了我的視線。」
或許,我們之所以迴避視線、不願傾聽,是我們還沒準備好「交出自己」。聆聽、理解、關懷某人,都意味著冒險、受傷,並把自己丟進未知的領域中。
聆聽要我們「待在現場」,看見受傷的臉孔。無須急著想分析對方、安慰對方,或尋找一些解決痛苦的工具。沉默也沒關係,這樣我們才能聽見沉默裡頭的話語,那說不出口的嘆息。
「是喔……你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啊!我正在試著感受到你的不行。」
《聆聽的力量》是本立論精彩、用字優美的小書,無論在照護、陪伴或教育的場域都提供非常深度的哲學基底。願我們透過聆聽,讓「他者的他者」現身,讓痛苦得以成為連結與新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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