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處於人設崩塌的時代。在訊息流通量逐漸失速的現在,要呈現一個平面完美的形象是越來越難了。我很難描述對於那些被打倒的偶像的感覺,混雜了同情的同時,也有種親切感,原來偶像也是泥巴做的,大家都是在泥坑裡打滾的普通人嘛。
啊,或許我也有點害怕,哪天也會爆出方格正心理師的表裡不一,畢竟這不是沒發生過,有人曾在google map對我工作的單位留下不實負評,說我數著鈔票嘲笑他的不幸。
余德慧真是先知,早在多年前就看穿了,心理治療是比演藝圈更容易讓人墮落的行業,這邊指的墮落就是造神的謊言,藉由將自己與受苦之人切割開來而牟利 — 心理師掌握了人心與幸福之鑰,信我者就可得救。
或許這也解釋了我對出名這件事的矛盾(顯示在發文頻率上)的原因,若再積極努力些,要更出名好像不是辦不到...但真的要這樣做嗎? 當然,我也喜歡被崇拜、也貪圖用好名聲來賺錢的便利,只是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支付得起相對應的代價,像是維持形象的壓力,以及各種無法預測的投射 ,最終讓人失去做自己的自由。
和一般人一樣,治療者也容易陷入全好全壞、自我形象兩極化的陷阱。儘管我希望自己是頂尖的治療師,但人貴自知,我知道自己只能算是勉強合格罷了(而且對那些drop out的個案來說完全不合格),不是因為不夠聰明,相反地,正是因為有一些小聰明才得以支撐至今,邏輯與理性是我賴以維生的工具,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曾有個案生氣地說,他來這邊不是要來和我辯論的。
說個題外話,我認為要做一個治療師,有很多能力比聰明(學業相關的)來得重要,像是小犬的幼兒園園長,雖然沒有顯赫的學歷,卻能讓所有孩子和家長服服貼貼,且看起來總是穩定溫和且從容。有次我跟某個老師爭辯,小犬臉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雙方僵持己見不歡而散,後來我見到那位園長,正想著要如何幫我自己說話時,園長一句:「爸拔~ 不好意思內,聽說你跟老師上午講得不太愉快,是這樣啦....」瞬間讓我解除武裝。
比起誰對誰錯,她更照顧到每個人的感受,並能將事情導往合作的方向。事後我不停想,這位園長真了不起,比我更適合當心理師百倍吧。我知道很多年輕人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當心理師的料,若你有這樣的擔心的話請想想看,連這個年紀一大把都還會跟幼兒園老師吵架的傢伙都能當心理師了,自己一定也沒問題的!
有太多性格上的毛病阻礙了我成為一個更好的治療者,像是常憤世嫉俗、過於嚴格、容易看到他人的缺陷勝於優點等族繁不及備載,說實話有時連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所以如果不是小聰明的話,是什麼讓我勉強及格呢? 或許是因為,儘管從有些人眼中,我有時看起來淡漠甚至嚴格,但我知道自己並非真的無情。
有次同事推薦我看<說不出的故事,最想被聽見>,作者是一位執業多年的資深精神分析師,寫到他如何去理解與詮釋這些發生在病人與自己生命中的種種,坦白說我不走分析學派的,對內容沒有太多共鳴,直到讀到書的最後一段,才有股想哭的衝動:
「如今,我年輕時候諮商過的病人,不是離開了,就是過世了。但是有時候,當自己從夢中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向他們伸出手,還想要再跟他們多說點什麼」
那刻我明白了,自己的確經歷了許多的分離。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常想到那些不再見到的個案,對於那些好好結束的,我想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對於那些沒有好好結束的,我想知道他們究竟經驗到了什麼,才會讓他們選擇不告而別。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仍在意,但我很難不去在意。有時候我覺得孤獨,因為跟這些人們的關係,只存在於我跟他們之間,他們離開了,什麼也沒留下,就像一場模糊的夢境,難以跟他人說起。
或許這也是學校導師的心情吧,看著一同經驗歲月的學生們,一匹匹離開,大部分的孩子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出發了。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關於心理治療者的個體化歷程。請容許我誤用「個體化」三個字,這無關榮格理論中的個體化,這邊想談的是很單純的,一位治療者角色形成的過程,就好像有部電影叫做<一個巨星的誕生>那樣的意思,只是想不到有什麼簡短又響亮的詞彙,就姑且借用誤用了個體化這個詞。
年輕時,我把心理治療看做一門技藝,並渴望著潛心修練後的登峰造極,也是證明自己的舞台,這樣的心態廣泛地存在於現今的文化裡,尤其是少男們愛看的王道漫畫中,好比<浪人劍客>、<刃牙>、<火影忍者>等等,主軸都是主角逐漸變強,最終天下無敵的過程。其實沉迷於競爭的不只是少男,這個社會無處不在一較高下,誰不喜歡第一名呢?
現在我的角度完全不同了,我把學習心理治療,看做是形成「治療者」角色的過程,如同40歲後的我逐漸成為了父親一樣。
談到技藝,就容易有高低之分,但談到角色我們就寬容許多,我們或許仍會去評價一個人是不是好父親、好老師,但意思不太一樣,只要一個人做到了角色的本分,那他就是好的,無須跟他人比較,也無須打敗其他人。
那麼,要怎麼知道某個角色做到了本分呢? 通常他人的回應會告訴我們答案,就像一個父親,從孩子的擁抱中,知道自己過關了。
但換到心理治療的情境,一切就變得複雜許多。每個求助者本身就帶有自己的偏好,加上治療時經常(如果不是必然)發生的投射作用,以及兩個人實際相處產生的交互作用,以至於在每位個案眼中,甚至是同一位個案在不同時間點,對我的觀感可能會有巨大的不同。
例如,對A來說,我可以是溫暖睿智的長者,就像是已經過世的爺爺,對B而言,我是他競爭比較的對象,會忌妒我所擁有的事物;對C來說,我是他渴望卻永遠遙不可及的愛慕對象;而對D呢,我是嚴厲的批判者,因此在我面前他總是說不出話來。這些例子我可以寫個沒完沒了,當然這些都是屬於比較戲劇化的投射,用以闡明我的意思。
坦白說,這正是我覺得當一個治療者最具挑戰之處 — 既然人人眼中看到的我都不同,那我究竟是怎樣的一位治療者?
我必須承認,大部分的回饋都是有所依據的,接著從負面的回饋中去檢討自己、正面的回饋中去肯定自己,試著成為更好的照顧者。而在面對移情與投射時又要把距離拉得遠一些,知道那些對我強烈的恨、愛與恐懼,其實更多是屬於對方的。
要客觀真實地認識自己是一個怎樣的治療者真的很難,或許要如同Winnicott說的,允許自己成為「夠好」的母親即可,當能夠放下完美主義或競爭心,無須在角色中證明自己時,視野才得以清明,能看到對方,以及彼此間所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那些過於糾結於想成為優秀治療師的人,往往事與願違,這也是許多年輕心理師所深陷的個人議題。
我當然也想成為更稱職的治療者,但我現在承認了自己的限制,如果說這輩子我無論是兒子、朋友、丈夫與父親,都當得馬馬虎虎,都有許多過不去的坎,那憑什麼治療者的角色就會是例外呢?
最後,我想謝謝那些接受過我的個案們,無論他們是欣然,或是勉為其難。從那些欣然接受我的人眼中,我看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而勉為其難接受者則讓我認識,許多我原本不知道的盲點。
更重要的,若沒有這些人的接納,我的治療者的角色便無以為繼,對此我銘感五內(僅次於感謝願意跟我結婚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