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傳神表述，五種亞洲女性的困境與姿態──第 61 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評析

《女兒的女兒》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第 61 屆金馬獎死亡之組落在影后提名名單中，兩位金馬影后張艾嘉以《女兒的女兒》、吳君如以《我談的那場戀愛》耀眼入圍，香港資深劇場演員區嘉雯憑《從今以後》也擠身競獎之列，還有鍾雪瑩以看我今天怎麼說》 連莊入圍。至於台灣則有夏于喬以《小雁與吳愛麗》的精準表演奪得一席名額。

五位入圍者傳神表述出五種亞洲女性困境與姿態，包括喪女的母親、受感情詐騙的女菁英、喪侶女同志不受法律保護的處境、弱勢族群適應社會的旅程，以及受困於親情的年輕靈魂模樣。本文介紹五位準影后在片中所飾演的角色故事、以及表演亮點。

張艾嘉，《女兒的女兒》（Daughter's Daughter）：one and only 的金艾霞

張艾嘉在《女兒的女兒》飾演一個 16 歲便未婚生子的媽媽「金艾霞」，就是她小女兒范祖兒（劉奕兒飾）口中「被異性戀隨便睡一下就生小孩」的慘人。但她慘嗎？電影先是讓大家看到她生活穩定的一面：她的早上有美酒加咖啡、打一通電話就日進十萬斗金；有時間運動、和閨蜜桑拿閒聊，再用餘裕去探視養老院的老母。

一切是如此舒適而美好。變數只有她的小女兒彷彿永遠在找她人生的碴。48 年以後，金艾霞再度被迫面臨「突然有一個家人要闖入她的人生中」的突發狀況。只是如今，沒了未成年的防護罩、老母也已經失智，這一次她必須自己做出決定。

另一個大女兒 Emma（林嘉欣飾）是讓金艾霞充滿愧疚、又得保持距離的「美國女孩」。即使如此，48 年前被自己拋棄的女兒，卻是她在紐約之旅中唯一的心靈伴侶。張艾嘉與林嘉欣的對戲，既真實又魔幻，她會和 Emma 吵架，也會倚靠著她入眠，也會一起抽菸，像是一般母女痛痛快快地相處一回，金艾霞的坦然與她依賴大女兒的程度，一切出自於真心，卻又在最後一場「團圓飯」中揭露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的想像：想要擁有那些陪伴，前提是她在 48 年前並沒有拋棄大女兒 Emma。

張艾嘉把處理一個「胚胎」的態度，從一開始的「堅定銷毀」，到 Emma 的「情感勒索」和沈浸在想念小女兒的無盡回憶中，以自省式的表演傳達出逐漸軟化的靈魂。最後，她是把生殖中心所給的四個選項，倒著選了一輪。

電影拍得像是張艾嘉只做了一個有反覆塗改過答案的輕巧決定，至於決定人生大事內心冰火五重天的歷程，則是悉數被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紐約之旅所掩蓋。從一個女兒的生到另一個女兒的死，這位女子的一生中有太多無法承受的都發生在紐約，而張艾嘉或許是能表達出這種對於大都會熟悉又陌生、過盡千帆卻毫不留戀的演員的 one and only。

吳君如，《我談的那場戀愛》（Love Lies）：完成情感詐騙故事的不可能任務

感情詐騙故事的難拍之處，在於當代亞洲社會經常帶著批判視角去看受害者故事，但《我談的那場戀愛》不這麼做。整部電影呈現出一種超然於社會事件的夢幻高度，是部人間煙火裡的正港都會愛情電影。由吳君如出演至關重要，這位金馬影后自帶荒謬人生之詮釋的代言人氣場，在她身上，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檯面上身價超過五億港幣的婦產科名醫余笑琴，私下其實是個生活乏味的喪夫寡婦。在感情詐騙案的偵查過程當下，她對警察（觀眾）交換一個有溫度的人生自剖──這是角色的勇敢。電影中，余笑琴與前夫、前男友的互動情節，都不如一個沒見過真實面貌的交友軟體情人那麼感性，這是當代工商社會逼人活得堅硬使然，但其實余笑琴在 MeTime 裡，依然可以是一個嚮往愛情的小女孩。

吳君如的演出需要力抗一般世俗對於受騙女子的刻板印象認定，人設有效強調出「感情詐騙受騙者與智商高低無關」，她們不缺錢也不需要誰來幫忙討回公道，因為整個世道都不一定會像詐騙者一樣對她們那麼好；另一方面吳君如也不諱透過一場天橋哭笑並具的戲碼，直指當事者在頓悟「真的受騙」後的難過與開心交織複雜情緒：難過的是她知道自己真的被騙了，開心的是她所愛的人並沒有死（但也不存在），以及，幸好這世界上少了她的愛情以後，依然正常運轉。

吳君如以她的演技實力完成情感詐騙故事的不可能任務，她真的談了一場很棒的戀愛，不容被質疑，誰要笑她或同情她都與她無關，她並沒有責難這個真實世界給不了她一個可以戀愛的對象，但透過網路，她曾經得到了一次。《我談的那場戀愛》片尾也收得漂亮：那個曾經負責守護過余笑琴、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面貌和眼神，她在日本一度相認出來了。兩個在人生低潮時、透過交友平台交會的靈魂，即使目的不同，當時卻也是誠心誠意地交往過了一次，《我談的那場戀愛》堪稱年度最棒網戀華語電影。

鍾雪瑩，《看我今天怎麼說》（The Way We Talk）：不卑不亢，不當菁英

鍾雪瑩在《看我今天怎麼說》飾演的女孩素恩，大學剛畢業、並謀得知名公司職，是一位前途大好的香港青年菁英。但她其實兒時曾因大病而聽力受損，從小仰賴「人工耳蝸」的輔助，是在聽人學習系統中苦學的聾人。身為聾人，她卻不會手語，因為母親阻止她學那種「被認定為粗俗的語言」。

後來，素恩與 Alan 一起成為助聽器宣傳大使，因而認識了 Alan 的麻吉子信（游學修飾）。 子信只打手語，並成為了素恩的手語老師。兩人在以手語的身心意交流過程中，讓素恩澈底愛上手語。

鍾雪瑩以完整度極高的角色成長弧線來詮釋素恩的轉變過程，電影一開始，助聽器就接收了太多聲音雜訊，其實讓聽人世界的呈現並不那麼美好，但素恩總是以高度教養、有禮以對，其實那背後有著太多母親管教過嚴的血淚心酸在裡面。但鍾雪瑩以雲淡風輕的表達方式帶過，顯化出眾人口中「素恩已經很幸運。」幕後有如髒話一樣的不堪秘辛。

但幸好素恩是一個努力往前看的人。她積極學手語，漸漸地愛上屬於自己的安靜世界，連人工耳蝸也不太戴了（因為就算戴了也聽不清楚、雜訊更多），她坦然地迎向自己心之所向，電影就這樣帶領觀眾同步感受到素恩內心的澎湃。《看我今天怎麼說》的基礎體質是一部公益電影，但在意義層面上卻遠遠超過。手語之於口語，在香港的未來難道不會變成粵語之於普通話？失語香港青年的故事，從《濁水漂流》的柯煒林「患失語症」，繼續退化到《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飾演的「因病失語」和游學修這種「天生失語」的程度，每況愈下。但值得慶幸的，是素恩和子信的努力讓人感受到不放棄的希望，感染力強。

鍾雪瑩以驚弓之鳥之姿適應「正常人社會」的模樣惹人憐惜，其自發性找尋到同伴與學習手語的快樂與自由感亦是帶有神采的演繹，尤其逐漸脫離菁英身份的失控感渲染力高，有種帶領香港青年重新找到「新歸屬」的優雅又平易近人的領袖氣息，黃修平導演透過《看我今天怎麼說》的鍾雪瑩，讓人感受到港人現下面對各種困境的不卑不亢，努力亦不失溫柔付出的心意：其實不當菁英也沒有關係，素恩依然可以當一個對社會很有貢獻的人。

區嘉雯，《從今以後》（All Shall Be Well）：不受法律保護的「愛最大」

《從今以後》的區嘉雯飾演一白領女同志 Angie，Angie 在伴侶 Pat（李琳琳飾）過世後，開始感受到在文化與法律上不受保護的窘境，包括與 Pat 最親近的她無法主導伴侶的喪事與下葬方式，連兩人共同購買的房子也面臨到被 Pat 家人回收的不合理境遇。電影以細緻的影像語言敘事，悠揚而不張揚，卻鏗鏘呼籲香港婚姻平權議題。

有伴沒伴，是天堂與地獄之差。區嘉雯分別演繹出幸福主婦與喪偶厭世婦人兩種模樣，中間則填補以 Angie 與 Pat 家人相處從近親變遠親，以及 Angie 與同志朋友面對人事已非的情況題、一起想辦法的情節。當家人變得陌生，朋友反而變成為自己捍衛權益的家人，這過程中的轉化，都是 Angie 需要重新適應的生命處境。

看著區嘉雯眉頭越鎖越緊的過程並不好受，電影情境所帶有的普世性，對於已經通過同婚法的台灣觀眾而言已經不是問題，但是對香港和甚至很多地方的同志而言，仍是值得一書的議題。

區嘉雯原為劇場演員，在 2019 年以《叔・叔》（Suk Suk）入圍第 56 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之後，華語影視圈對這位演員的影像表演想像力終是開展，在《從今以後》可謂攀上新高峰，但她在電影中的表演，並非是劇場型的外放表現，而是內斂地強調角色在喪偶後身心靈狀態的失意幽魂感，就連 Angie 想為伴侶 Pat 捍衛的精神意志也都變得不具太大意義，也是另一種流水落花。區嘉雯的節制表演隔開了觀眾對於劇場表演的想像，在戲裡以寫實氛圍營造主人翁心緒狀態，但若你也認同「愛最大」，那麼《從今以後》的消化吸收過程就會讓人更有餘裕地觀察到演員表演、情境設計、攝影巧思等電影各環節美學。

夏于喬，《小雁與吳愛麗》（Yen and Ai-Lee）：斬斷親緣，重新黏合

夏于喬在《小雁與吳愛麗》飾演女兒小雁。為了護母，她曾經弒父。八年後坐牢結束返家，家裡的變與不變，全都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樣子，她甚至跟母親（楊貴媚飾）大吵了一架。這一次，她選擇離開老家高雄美濃。

這種斬斷親緣、獨立謀生的年輕人故事很常見，但是《小雁與吳愛麗》純粹而濃厚、拍出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複雜度，小雁必須一關一關地去克服老天爺給她一場又一場的八點檔劇情，她並不知道該怎麼用爛牌去戰勝人生。直到小雁接觸到了表演，才開始學著爬梳情緒，整理自己，重新黏合個人與家庭之間的關係。

《小雁與吳愛麗》是一次不落俗套的面對、處理、放下的過程，夏于喬將年輕女性「賠上人生換來沒醒悟的媽媽」的挫敗感與氣憤精準演繹，且詮釋得再過就討人厭了，但她守住了那條線。就算不想共情小雁的沈重心情，觀眾仍能 100% 理解到她的處境。

夏于喬與楊貴媚吵架的戲碼亦端出了勢均力敵的氣勢，沒有輸。除此之外，夏于喬的身姿也都有好好融入《小雁與吳愛麗》敘事氛圍中，一個擁有模特兒身材與時尚臉孔的女演員能做到這種程度、維持住該有的人設與臉譜，絕對是夏于喬從影最好演出。而透過精密場序堆疊出「完整小雁角色」的工程與表演，更可讓有志於影視的台前幕後創作者當作範本教科書、禁得起拆解與研究。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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