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不可逆的, 生命是不可逆的, 然則書寫的時候, 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書寫,仍在繼續中。」
── 朱天文《荒人手記》
朱天文所說的「書寫」套至《我記得》上,便是電影的影像紀錄。「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三系列文學紀錄片《我記得》由作家林俊穎執導,拍下「文學朱家」的生活與故事,藉以映照朱天文、朱天心的創作歷程、作品背景。觀影前我心中的期待是伴隨害怕的,心想,朱氏姐妹的書寫如此宏闊,跨度的歷史時間軸之長,轉化成影像後,這軸線要如何被攤平成「敘事」?而我如此喜歡《我記得》便在此,林俊穎將敘事的時間性,幻化為空間性,如此「空間化」的過程,使得不可逆的光陰,成了可循跡回訪的一座座「古都」,而又,在對這些古都開展的「微物」紀錄中,「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是故對著開放的「空間」(時間)呢喃一句 ──「我記得」(《我記得》)。
「他們在島嶼寫作」──《我記得》海報 © 林俊穎/目宿媒體
▍起點:朱宅作為空間化敘事中的主要場域
《我記得》從辛亥路上的朱家出發,而我想那便是林俊穎選擇的最適切的主要敘事場域,其包含了時間與空間——當下此時的這棟房子,朱家之宅濃縮了《我記得》所欲追溯的朱氏歲月之廣。將時間「空間化」的敘事手法由此便可見。雖說從朱家「出發」,但電影的首幕其實就已離開朱家——三姐妹在墓碑前為父親朱西甯上香,而此一「離開」使得朱宅這個全然的空間場域,和時間、回憶、歷史產生連結,我們熟悉的敘事時間線,始與空間產生互動,纏繞著朱宅而生;同時,「離開」也指涉朱西甯的離世,即舊歲月的逝去,而「離開」的時空雙關互涉,亦點出了紀錄片處理的母題:回憶、故人、與舊時代。
《我記得》中朱氏三姐妹至父親朱西甯墓上香祭拜 © 林俊穎/目宿媒體
舊時代記憶是《我記得》所欲談的一大主題,而片頭的第一次離開朱宅,正是來到墓園,朱西甯象徵著父輩一代,也同時與朱天心、朱天文的年少歲月交疊,所以來到北一女,來到「三三」歲月,悠悠徐行《擊壤歌》中飄雨的羅斯福路,聽見胡蘭成的教學聲,此可謂啟蒙的年代。《我記得》大篇幅鋪陳兩姐妹這段「三三歲月」,透過訪問當時三三文學圈中的人們,重現當年如若沙龍的刊物聚會;透過鏡頭中的當今空間,再現舊時的思想與文學繁華。本片以聲音與書信作為回憶手段,再適切不過,那些離本體刊物不遠,卻又不完全觸及其本身的瑣碎密語,它們在回憶的維度裡慢慢建構出過去歲月的形貌,我想那是一種時空的「旁敲側擊」,圍繞著文學,林俊穎如此以影音,重回逝去的歲月,以外於文本的言語、遠離當代的時間,帶領觀眾重讀文本,因此與其說所有拍文學作品或作家相關的影視都是種文本再詮釋,毋寧說林俊穎同為作家,於此提供的更像是一種「閱讀方式」與「切入點」。
切入點即前所述的「主要時空場域」,閱讀方式即為將敘事「空間化」。朱宅既是紀錄片中所有朱家身邊的人物進出穿梭的場所,也是跨時空記憶與事件交疊處,林俊穎似乎想透過《我記得》,讓受訪者對話,也讓這些看似位於不同時間軸上的回憶有彼此對話的可能,以及最重要的,與「當下此時」、「這棟房子」中的「我」對話,也就是朱氏姐妹。「當下此時」、「這棟房子」、和「我」皆表現了強烈的主體存在意識,不只反映了朱天文、朱天心面對回憶的態度,也或許是這部紀錄片的意義——記憶的洪流沖刷,但佇立其中的我們,明白自己身在何時、何處,不被侵蝕,不被吞噬。不若電影《王牌冤家》中海邊的房屋,在潮水中覆沒,《我記得》鏡頭中的朱宅,屹立存在而為一切回憶的啟程站。
▍途中繞行:以影像離題,為靠近文字
啟程上路後,在已空間化的時間中離題、迷路、繞行。
如同朱天文於片中提及其以卡爾維諾的「離題」為書寫策略,如時間中逃逸,如花園中迷路。而如此「離題」建立在將時間敘事空間化的脈絡上,當時間成了空間,由一點到另一點的距離變成了航程,而我們偏離直線航程,繞行以拉長距離,如果說朝未來空間前行時,離題能讓我們遠離盡頭,那麼當我們朝過去溯行時,繞行則讓我們在迂迴纏繞中,建構更完整而立體的記憶之都。《我記得》以朱天心的政治參與和朱天文的電影之路作為一種「繞行」,看似偏離純文學與創作,實則正是影響兩作家創作極深的「離題」,而我想這也是林俊穎有意識透過紀錄片呈現的「外於文本」的人物生命切片,本片並不扣緊作家的一部部作品,探問創作理念與內容,然在繞離文學和創作,而靠近由其而生的其他「參與」,我們便明白,之於作家,生命的離題,乃是滋養;之於追憶,時間的離題,乃更廣闊的空間建構;而之於紀錄片,敘事的離題,為觀眾/讀者開展了更多元的閱讀取徑,於是她們倆離文學更近,離逝去的時間更近,我們也更靠近她們,透過影像的繞行,更靠近文字。
如同評論家言朱天文的文字承繼了張愛玲,而展現了一種華麗而蒼涼的「微物書寫」,林俊穎在影像上的離題亦如是。片中他拍朱天文房間裡的書桌,透明潔淨的玻璃桌面,如同一面鏡子,映著徘徊空中的天光、雲影,是幽微瑣碎的生機,卻也是《巫言》的創作歷程切片,拍下此書桌一舉,捕捉了作家的幻想,而玻璃桌面正像是書寫時稿紙以外的畝地,是讀者僅僅透過文本難以完整建構的,但透過紀錄片的「微物」拍攝方式,林俊穎把存在於朱天文私人空間的雲雨,落降於影像中,空間因而擴大,是謂離題後,微物建構。
《我記得》中《巫言》與朱天文的書桌 © 林俊穎/目宿媒體
對朱天心來說,〈古都〉是其書寫轉捩點,她從台北成出發,以憂鬱的目光探問「古都」的多重身世,歷史與記憶的課題,在她的文字中,被落地畫為一張地圖,時間就是空間。我想對林俊穎來說,若要以訪談創作者方式,去觸碰〈古都〉的政治潛意識,恐怕花上一宿也道不盡、說不清,所以他再次地離題,「古都式」地偏離,鏡頭隨著朱天心,走過台北的街巷,在現今的城市中繞行,以抵達過去的都城,時而讓觀眾能馬上辨認空間的大遠景鏡頭,時而以中特寫拍著漫步的朱天心,她對著鏡頭談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後我們感覺時間被抽格,而能在其中捕捉已逝的光陰。如同《天亮前的戀愛故事》(Before the Dawn,2020)漫遊在迷霧和霓虹交織的城市中,尋找幻影詩人翁鬧,林俊穎則在陽光灑落、車水馬龍的現代台北,尋覓「當時的朱天心」,兩位被尋覓的對象均未現身,我們卻已在離題的繞行與漫步中,徐徐看見疊影著過去與現在的都城,記憶和歷史之重,被開闊的城市接住、容納。
▍結語:終點,給她時間,而非時代
紀錄片末,我們再次回到朱宅,所有從這個主要場域放射出去的時空巡禮,最後都再次纏繞而回到現世與本體,如果說這趟離題繞行,必須抵達一個終點,朱宅作為空間上不變的啟程與歸途,其質卻已有所不同,添附的是一種時空的雙向容納和開闊性——過去、現世、和將開展的未來,均安止於此。對林俊穎、朱天文、朱天心來說,當從世紀末的華麗走向現代蒼涼時,唯有對過去的時間,投以謙卑憂鬱的眼光,在時光的古都中繞道徐行,方能真正感受「時間」,是以抵抗遺忘。透過《我記得》,林俊穎嘗試「記得」,清麗淡雅,瑣碎而平易,文學的政治性太重,歷史也太重,所以他不談「時代」,而在影像中,予她們,予我們「時間」。
《我記得》片末三姐妹在家門前貼春聯 © 林俊穎/目宿媒體
𓁼 文章同步刊於《潺時》ISSUE.19: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