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原文:
一、
(一)何謂「情意境界的共相」?(5分)
(二)古詩十九首可謂情意境界共相的典範,其思想內容可以歸納為哪些情感基型?其藝術表現有何成就?請舉詩例說明。(20分)
閱讀材料出自《迦陵談詩·一組易懂而難解的好詩》。
中宜擬答:
(一)
所謂「情意境界的共相」在此與「個相」對舉,指的是人類普世性的情感,作者以李後主與宋徽宗為例,二者均是國破家亡、身遭俘虜的亡國之君,前者的詞作卻能感應更大多數人的心靈,即是由於後主之作詞境更大,在感傷時光流逝與存在的悲感上能引起不同階層讀者的共鳴。
(二)
古詩十九首被鍾嶸評為「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在情感內容與藝術成就上均展示了跨時代的高度,使千載之下的讀者亦能感同身受。葉嘉瑩認為古詩十九首表現的離別、失意與憂慮人生無常是人類感情的基型,因此即使易懂而難解,也能經得住讀者無窮的挖掘、於作品中發現出有共鳴的感情。
清代沈德潛提出,古詩之作「大抵非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遊子他鄉,死生新故之感。」可以說掌握到古詩十九首誕生於東漢末年亂離之世,大多數下層文人筆下流露出的共同哀感。此一哀感,吉川幸次郎名之曰「推移的悲哀」,意即感悟到時間的推動流逝,人生不幸、生命短促的存在的哀感,此一哀感即是古今中外仍創續不絕的文學主題。
古詩十九首情感內容的特徵殆如上述,至於其藝術表現方面的成就,以下茲以「詩句結構」與「修辭手法」二方面分析:
(一)詩句結構
劉勰稱古詩十九首為「五言之冠冕」,恰好掌握住古詩十九首於詩史中重要的轉折地位:建立一種五言詩的範式,下開魏晉南北朝與近體詩的五言詩脈絡。
鍾嶸《詩品・序》提出五言詩是「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其書更以五言作為品評的文類,可見五言詩結構上的特出。從古詩十九首的源流《詩經》與漢樂府來看,前者的四言體限制了一句之內的語法結構,後者的雜言體雖有助於敘事卻稍欠於音韻節奏的美感,而古詩十九首正是能以五言體裁做到情景交融與抒情的言說。
如〈行行重行行〉,改《詩經・蒹葭》的「道阻且長」為「道路阻且長」,意涵相近而語句拉長,下接「會面安可知」,使思婦想到良人旅途漫長、相會無期的心理活動得以在兩句之內表達,幫助展開生別離的感傷主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以包含對立意涵的「南、北」強化意象,更以動詞「依、巢」為句眼強化鄉愁,替代了《詩經》中習用的四言景物列舉結構,塑造出更深邃的情景交融效果。
五言的結構使一句之內能完成更多元的句型,如表態句(例:「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有無句(例:「西北有高樓」、「庭中有奇樹」)、敘事句(例:「行行重行行」、「迴車駕言邁」)、判斷句(例:「人生非金石」、「無乃杞梁妻」);也能直述(例:「東城高且長」、「生年不滿百」)、反問(例:「誰能為此曲」、「豈能長壽考」);亦能跨句形成複句結構(例:「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或是以上句為主語、下句為謂語(例:「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五言句使古詩十九首比《詩經》更進步之處在於,語法的活潑促進了景物的描寫不止停留於比興的功能,更能在篇章內達至意象連貫、情景交融的美感,其中篇章結構亦是古詩十九首普遍能表現的一種修辭手段。
(二)修辭手法
1.篇章結構
情景的對分是《詩經》與古詩十九首均有所體現的結構方式,然而相較於《詩經》多以詩節複沓銜接每一節孤立的景物意象,古詩十九首能做到使全詩為章法上的整體,意象則容納入全詩成為有機的組成部分。以〈迢迢牽牛星〉為例,詩人以天上的星辰起興,描寫景物後想像河漢女「終日不成章」只因「涕泣零如雨」,織女之哭泣又是因爲「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以牽牛星、織女星的故事借景抒情表達了思婦之愁。又如〈迴車駕言邁〉,以駕車四顧望見「東風搖百草」之景,而興發盛衰有時之慨,因而有志於「榮名以為寶」的感悟,全詩氣脈一以貫之,篇章完整。
2.類疊、對偶、映襯、譬喻
從修辭學的角度檢視,古詩十九首活用了多種修辭,在承襲漢樂府的基礎上也發展出其自身的美學樣態。
漢樂府即常有疊字、疊句的歌謠風格,相對於漢樂府較樸素的類疊,古詩十九首有意以疊字作為意象的輔助,彰顯了古詩十九首比漢樂府更加文人化的痕跡。如〈迢迢牽牛星〉一詩多用疊字,然而首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的兩組疊字未可互文取代,蓋因下文從河漢女視角敘寫,立場屬於思婦,則「迢迢」的是遠在天邊的牽牛星亦即良人。
部分習語取自漢樂府者,已有對偶關係,如〈飲馬長城窟行〉「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古詩十九首之〈孟冬寒氣至〉作「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也有古詩十九首改進漢樂府對偶句者,如〈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古詩十九首作「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古詩十九首亦有發以新意的對偶句,如「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等。
上引對偶句即有古詩十九首中映襯修辭使用之例,另外,古詩十九首亦有一句之內意象映襯之例,如「一彈再三嘆」、「晝短苦夜長」等。
人生無常為古詩十九首主要主題之一,故多有「人生忽如寄」、「年命如朝露」等明喻;亦有借喻如「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等。
綜上所述,古詩十九首確能反映普世的情感,如清人陳祚明所言:「《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此種「同有之情」,以沈德潛語即所謂「逐臣、棄妻、遊子」,然大抵上均是表達失志、別離、無常之哀這樣萬古常新的情感,且不因「一時」、「一人」為聚焦作個我性質的表達,反而因為「知人論世」的不必要,而能觸及人人內在的心靈,協助形塑了中國詩的抒情傳統,成為如今「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的永恆經典。
延伸補充:
1.吉川幸次郎:〈推移的悲哀〉
2.蔡宗齊:〈《詩經》與《古詩十九首》:從比興的演變來看它們的內在聯係〉3.陳玉倩:〈論古詩十九首與漢代樂府詩的關係〉
4.蕭馳:〈“書寫聲音”中的群與我,情與感-〈古詩十九首〉詩學質性與詩史地位的再檢討〉
5.葉嘉瑩:《迦陵論詩》、《漢魏六朝詩講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