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猶太本性
從17、18世紀服務封建領主的宮廷猶太人,到法國大革命後獲得君主解放的猶太富有階級與銀行家,有別於一般中產階級不樂見經濟活動受到政府干預,猶太人並非常規資本主義下的一份子。他們為國家提供資金與信貸,將國家打造為最大的企業;不論貴族或君主,對猶太人而言都是無關政治考量的私人企業。
要成為民族國家的公民,意味著必須放棄作為「特定族群」的「特權」,實則猶太人並不追求這種平等。他們透過提供金融服務維繫其重要性,也藉金融掮客的地位受到國家特別保護,是以無意捨棄此一殊榮;相對的,民族國家也想讓猶太人繼續作為特定群體。在這樣的默契之下,猶太人始終未被融入民族國家的階級系統,他們並非貴族、中產階級、農民或地主,而是沒有政治權力的特權階級;他們沒有領土或自己的政府,而是作為一種「歐際元素」存在。
除此之外,富有猶太人與政府企業關係密切,且深知其地位是他們提供金融服務的代價、是業經量身打造而非人人都能享有的權利,進而也不願意讓所有猶太人都得到自由這份贈禮。18世紀末,這些富有而享有「同化」特權的中西歐猶太人,便不斷阻止或抗議政府將「出於特權目的所賦予之平等」的權利賦予較為貧窮的東部猶太人。直到普魯士於1806年戰敗,拿破崙法規被引入廣大德語地區,促使猶太解放問題被放入公共討論議程之際,這種漠然才轉變為徹頭徹尾的恐懼,因為這會將有教養的猶太人連同「落後的」猶太人民一起解放,平等會將珍貴的區隔一掃而空──他們清楚意識到自己的社會地位,正是建立在這一區隔之上。
猶太人微妙的處境與權勢,招致了一般民眾的反猶情緒。資本主義會消滅小資產所有者(small property holders),他們若無法躋身布爾喬亞階級,就極有可能淪為無產階級,而銀行就像工廠主一樣,都是奴役與不勞而獲的地位象徵。這些銀行家中有許多是猶太人,又銀行家的形象毋寧就披著明確的猶太外衣「一個專門將自己的錢直接用來生出更多錢的人,會比一個通過漫長而複雜的生產過程來獲利的人更遭人憎恨」,人們對於「有錢無權」者的憎惡,甚至高於資本主義中的壓迫與剝削者,蓋後者某程度仍代表著社會運作的秩序與驅動力。而藉由壟斷國債的發行權,中下階級對猶太人的仇恨昇華為一種高度破壞性的政治元素。
在漢娜鄂蘭眼中,猶太民族是獨善其身而毫無自覺、是分裂而沒有集體意識的。自古以來受到教士、貴族、統治者眷顧的特殊際遇,讓他們忽略了本質上「無根」的政治風險,同時對中下階層的官員與人民懷有偏見;對政治與公民權利的漠然態度,盛行於猶太沙龍之中。他們不但對於把握巨大權力的機會視若無睹,對國家天真無知的信賴、強烈而封閉的家族紐帶意識,無意間都符合了緩慢滲透社會各階層、關於猶太人是「密謀掌控、摧毀國家結構的邪惡力量」的耳語。
雖然近來聚焦於屠殺與戰爭的敘事,某程度都會強調是「一次死亡,發生了數百/千萬次的結果」,惟其無非是試圖喚起受眾對悲劇規模的共感,仍不脫將民族置於巨觀脈絡的觀察視角。像漢娜鄂蘭這樣以個體心理角度,進一步析分猶太人的自我意識與分化,並批判猶太本性所致的「政治能力與判斷力匱乏」,仍是極為衝擊的觀點。
必須說明的是,漢娜鄂蘭並不認為反猶與極權是線性推演的歷程,甚至其後也提到「就算沒有反猶主義,納粹主義也會對歐洲猶太民族的生存造成毀滅性打擊」;相反的,她將「反猶」視為一種「結晶成極權主義的元素」。就極權主義而言,反猶情緒與猶太民族性究竟是催化劑、推進器、或其實不足以作為「不可或缺」的影響因子?如果極權係人類歷史的必然,那前述的探討與批判意義又為何?孰為因果,成為一種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論證,也因此「在極端複雜的歷史情境當中,歷史學家都可以隨意地(實則茫然地)孤立出某個因素來作為『時代精神』」。
可以確定的是,資本主義帶來的貧富極化、猶太人佔據殘餘卻未曾消除的舊有封建地位,以及民族國家對待猶太人的曖昧態度──敵視知識階層、友善對待商人階級,縱非極權主義的原因,也對其後燎原之勢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也能解釋為何在事件發生許久之後,大家才紛紛如夢初醒。而誠如下一部份所將敘述的,這樣的「醒」,無非也只是下一輪權力角逐的政治宣傳罷了。
II. 解構主義
只有在與某個主流政治議題相結合,或是猶太群體利益與社會主要階級的利益公開衝突的時候,反猶情感才會獲得實質的政治意義。
猶太人的財富、權勢,與由此而生的孤傲,一直持續到了19世紀中葉,新興國家財政日益成熟,政府得以直接對人民發行公債,猶太人即失去了對國家放貸的特殊金融地位。19世紀末,帝國主義摧毀了民族國家的邊界,猶太人「歐際」的關鍵地位就此喪失;縱使個別猶太人仍以金融顧問或歐際中間人身分保持影響力,也已與猶太社群脫鉤。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數十年,猶太社群崩解為富有卻散落的個體,也成為普遍被仇恨的對象。他們長期依附於各個國家的政治體之中,自認得以永久享受特權,到頭來卻成為最典型的無權利者。
由於猶太人向來與權力畫上等號,反猶主義者藉由攻擊被人們視為各國政府背後秘密勢力的猶太人,便能公然攻擊國家本身。反猶政黨的主張與帝國主義早期階段呼應,意在摧毀民族國家的政治模式;他們宣稱自己凌駕所有政黨,想要國家政權以「一黨」的形式存在,其選民就能在實質上支配整個國家。
與之相對,左翼政黨挑戰的僅是布爾喬亞的權力,並不曾觸碰國族利益的核心──或者是說,他們也始終無能將國際主義的信念落實在由主權國家組成的世界中。左派某程度預設了國族自由與被壓迫民族的獨立自決,是以原則上不反對民族國家,僅是反對其中的國族主權面向,「如果不要太過從表面價值來看待意識形態,而是更仔細觀察各政黨的實際規劃,則會發現更關注國內議題的社會主義者,遠比反猶主義更適合民族國家」。
普法戰爭以降,越來越多人認為歐洲的國族組織已不能回應新的經濟挑戰。有別於社會主義漠視外交政策,反猶主義承諾在超國族的基礎上解決國內問題。由薛納爾領導、持有明顯左翼觀點的德意志自由黨,即是一直到藉由公開的反猶主義組織起學生團體,才獲取了廣大的迴響與支持。新興反猶政黨對應了猶太人的「歐際」元素,組織起歐洲各國反猶團體,並立於當時盛行的民族主義,計畫建立一個「凌駕所有國族」的超國族組織。
國族、民族、社會主義、反猶主義。這些理應涇渭分明的概念,被漢娜鄂蘭大手一攪,突然變得模稜難辨。我們向來認為反猶主義源自極端仇外的民族主義,實際上納粹所秉持的是一貫「超國族」的政治道路,而民族主義不過是用以迎合大眾的宣傳;又反猶主義在摧毀國族政治體時,所展現者也正是一種對征服有著毫無節制貪欲的極端/部落民族主義(tribal nationalism)。「一旦事實被濫用來證成各種主觀意見,歷史的可理解性也將跟著岌岌可危」,這些政治理念與價值從來都是被利用,而非用以實踐的,惟有不囿於純然理論的道德價值,我們才能解構、釐清是哪些人、利用什麼樣的理念與宣傳,作為達成其目的手段。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