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重點
1.當理性從「建立共同意義秩序」轉變為邏輯、計算、量化等單一標準,便排除了生而為人的經驗、目的與價值。
2.被現代理性馴化的人,沒有真實的自我。大眾喜歡什麼,他就喜歡什麼;大眾討厭什麼,他就討厭什麼。
3.唯有重新定義人,召回真正的人性,才能對抗主流社會將人視為一種工具、資源與商品的意識形態。
從高中時期,我就喜歡徜徉在物理的世界,喜歡那種用邏輯一步一步推導出答案的感覺。世界雖複雜,但只要掌握基本的原理、公式,就可以掌握自然界的運作規則。
直到發現,跟伴侶吵架不是套套公式就能處理;社會的各種議題,沒有一個中立的標準;生命的意義,無法被科學定義。於是,我轉而向哲學、神學與社會學尋求解答,也漸漸發現物理不只是解釋自然界發生的事情,它更是「探究事物的原理」。
雖大家都說自己在探究事物的原理,不過有一種強大的意識形態主宰著現代社會,規範我們探究事物的界線,即「現代理性」。它非但沒有讓我們變得更「理性」,反而離事實越遠。
《偽理性》這本書來得正是時候。
這是一本反省、拆解現代理性結構之書,亦是一本帶領讀者思考生命何去何從之書。它藉由宏觀與微觀的視角,帶我們嘗試掙脫「外表看似合理,但實質內裡問題重重」的「偽理性」。[1]
什麼是現代?她從何而來?將往何處去?
《偽理性》一書作者紀金慶老師在一開始便提問:為什麼科技越進步,人沒有變得更自由,反而更迷惘、焦慮與孤獨?他指出,我們不能只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將往何處去?」活在現代世界,我們應同時去問:「什麼是現代?她從何而來?將往何處去?」
現代理性的三大支柱:科學、技術與經濟
什麼是理性?它字根源於希臘文的「道」(Logos),原意為「通過語言開闢一條共通意意秩序的道路」。對古代社會來說,凡宗教神諭、哲學論辯、藝術建造與政治主張皆是實踐「道」的行動。然而,現代的「邏輯」(Logic)雖源自於「道」(Logos),卻在科學理性、技術理性與經濟理性的三大支柱下壓縮了文化的多元開展,間接導致整體社會「重理工,輕人文」的氛圍。[2]
科學理性講求實證,凡不能被證明的就不科學;技術理性講求實效,凡無立即效果的就無意義;經濟理性講求效益,凡無利潤的就無價值。
當理性從「建立共同意義秩序」轉變為邏輯、計算、量化等單一標準,便排除了生而為人的經驗、目的與價值。
不談「為何而活」,只談「如何生活」的技術理性
「讀書是為了上好大學,上好大學是為了找好工作,找好工作是為了要生存。」以專業技術分工為導向的勞動與思想結構,使社會著重於培育能使社會體制機器順利運轉的專業人才,而不探討人類社會該何去何從的問題。這即是「技術理性」(又稱「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的特質。
技術理性避談目的,不討論哪些價值有效、無效;當價值不再作為規範生活的指南,就只能任由自己的人生軌跡受社會制度控管、組織、計算、安排。當高等教育淪為企業的職前訓練所,而無法培育出洞察社會的跨領域人才,不就顯示出教育淪為服務資本主義的工具嗎?
然而,以前的人不是這麼想的。
現代社會的錯誤之處在於錯誤的心理學假設:人首先做為求生存的動物,基本需求滿足了我們才談及精神文化。然而,我們本該擁有一個更為理想的人類圖象:人是追求意義的生靈,理性必須引導我們尋求意義方向,意義方向定了、生命價值定錨,「為何而活」的問題解決了,我們才談及「如何生活」。[3]
當經濟利益成為目的本身
以前的人總是為了某些價值去從事經濟活動,但現代人卻為了經濟利益本身去從事活動。我們很常談論如何賺錢,卻鮮少談論賺錢的目的為何。經濟理性的邏輯,就是將經濟利益化作目的本身。
希臘經濟學者Yanis Varoufakis便指出,我們活在一個「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凌駕「體驗價值」(experimental value)的社會,凡物皆商品化、價格化,而沒有價格、無法被銷售的東西,則被視為無足輕重。[4]
隨興寫一首詩、聞森林的芬多精、聽朋友的笑話、思考人生的意義,這些都有極高的體驗價值,但無法與其他東西交換。經濟理性卻告訴你,只有交換價值值得你花時間投資、追尋。
販賣商品亦販賣自己
於是,我們在商品市場裡,既販賣商品,亦販賣自己。自我的價值,等同於市場的價格。於是,自我必須變得被市場所愛,必須要增強自己的能力與人競爭,才能受到經濟之神的眷顧與肯定。
在經濟市場拋售他自己,讓自己加入這種由貨幣締結起來的關係,他只能通過這種看似強化了自己、但其實放棄自己的方式加入市場才能獲救。[5]
愛情不也變得商品化了嗎?作者指出,
在現代人大部分的信念中,愛的問題關鍵所在不是培養愛的能力,而是如何被愛,如何變得可愛……大多數人關注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性吸引力……原則無非是提升自己的社會資本或打扮自己。他們從未留意這種思路和商品市場的邏輯如出一轍……[6]
聆聽內在呼喚,從大眾的束縛逃脫
被現代理性馴化的人,沒有真實的自我。大眾喜歡什麼,他就喜歡什麼;大眾討厭什麼,他就討厭什麼。這裡的「大眾」(the They)源自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思想。他認為,人們在面對問題時,會選擇與大家走一樣的路,而不去過問自己真實的內在聲音。
「大眾」是「所有人,卻也不是任何一個人,我們往往如此將生命主導權交給某個懸浮在社會中的空無一人」。[7]
紀金慶老師以海德格的思想作為現代理性危機的救贖,令我印象深刻。他這樣寫道,
有時我們彷彿覺得人一生就是為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什麼而活著,而那個「總是存在著、卻始終難以言喻的什麼」向我們生命襲來的時刻,海德格認為正是生命開始向我們召喚的時刻,這個時刻也是宗教、藝術與哲學等異度空間對人們開啟的時刻,也唯有在這個時刻,我們才面臨本真性的抉斷。[8]
本真決斷發生在聆聽良知「內在呼喚」的時刻,
處於這種狀態下的人會發現原先日常的世界底處湧現一股真摯的情感......之前熟悉的道路已經再無任何風光,然而這個怪異的召喚要將你喚向何方、到向何處,全無安全的答案,唯一僅知的是你處在一種雙重的視野當中,一種日常與神祕交會的岔路口。[9]
頓時間,你變得真實了。從前大眾告訴你的價值你已撇頭不看,你正走向一條連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方卻踏實的道路。
撤退到自己的沙漠,面對真實的自我
該怎麼做?本書並沒有提供一個明確的方法。但若以基督信仰的語言來說,這即是一種聆聽上主的聲音的重生旅程。我想以盧雲神父(Henri Nouwen)在
《喧囂中的寧靜》談的「
獨處」作進一步的省思。
獨處所要面對的,是面對真實的自我──赤裸、脆弱、軟弱、有罪、被剝奪一切、破碎的自我,面對除了自我,什麼都沒有的狀態。獨處本身就是目的,它讓我們脫下虛假的面具,從社會的競爭與強迫(追逐名聲、財富、權力)解放出來。
盧雲神父說,我們需要每天刻意設定一段時間與空間,撤退到「屬於自己的沙漠」,單單讓自己面對上主。
我們只能在恩典中面對自己的罪惡,只能在醫治的環境中展示我們的傷痕,只能在單單注目於基督時,我們才會放開緊抓著的恐懼,面對最真實的自己。[10]
如果我們真的確信「如今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著」,我們會如何過現今的生活呢?
解決無解的執著,沒有耐心的信仰
最後,我想延伸本書提到現代理性「解決無解」之執著。紀金慶老師指出,在技術文明落後的古典思想,可以發現許多用來安頓無解人生的智慧。
安頓,而非解決,因為「解決無解」本身就是一個邏輯悖反的事情……現代社會不能容忍無解,因為現代社會的本質就是一個到處追求有效解決的技術系統。人生的種種無解,正是現代技術系統迴避的問題。[11]
宗教信仰曾是使人找到人生意義、歸屬感的源頭。面對生命的掙扎與不解,它從沒有給出一個明晰、確定性、邏輯完整的答案,告訴你怎麼做就可以解決人生的苦難,而是與苦難共處。
但現代社會「解決無解」的執著,漸漸讓宗教信仰不再等待、觀看人性充滿矛盾、衝突與破碎的深層經驗,反而訴諸一種生硬的神學觀,將生命的議題簡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教義。
教會豈不是將那些懷疑者視為不信者嗎?豈不是太快對個人的苦難做出蠻橫的詮釋嗎?豈不是將教會的體制運作看得比羊群的生命處境還重要嗎?
天主教神學家哈力克(Tomáš Halík)在
《擁抱懷疑的信仰》一書便提到,
真實的信仰需要耐心。耐心地面對人生與世界的各種疑惑,耐心地經歷隨上主的沉默而來的寒夜,「而信仰的功用並不在於緩和我們對確定感和安全感的渴求,信仰的功用反而是教曉我們如何活在奧秘中」。[12]
任何深刻的經驗,都需要耐心。
結語:召回真正的人性
《偽理性》不只批判、拆解現代理性的神話,也同時指出,真正的理性不應離開人的價值、意義、目的與實存經驗。唯有重新定義人,召回真正的人性,才能對抗主流社會將人視為一種工具、資源與商品的意識形態。
紀金慶老師常用通俗易懂的譬喻,來解釋複雜晦澀的哲學理念。雖是很「理性地」分析現象,但文字間可以感受他對生命意義的渴望與執著,其詩性的筆觸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並深受其感動。這著實是一本「接地氣」的優質書籍。
若理性是「建立共同意義秩序」,源於「道」,那真正的理性離不開靈性。或許,我們最終會發現,最「理性」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真理」或「神」,而是與我們一同受苦、「道成肉身」的基督。
[1]紀金慶,《偽理性》(新北:財經傳訊,2019),頁12。
[2]紀金慶,《偽理性》,頁36-37。
[3]紀金慶,《偽理性》,頁133。
[4]Yanis Varoufakis,《爸爸寄來的經濟學情書》(台北:大寫,2019),頁39。
[5]紀金慶,《偽理性》,頁75。
[6]紀金慶,《偽理性》,頁253-254。有興趣了解現代性結構如何影響大家的愛情觀,並造成各樣的困境、痛苦與不平等,可參以色列社會學家Eva Illouz所著的《為什麼愛讓人受傷?》(台北:聯經,2019)。
[7]紀金慶,《偽理性》,頁214。
[8]紀金慶,《偽理性》,頁218。
[9]紀金慶,《偽理性》,頁218。關於良知的召喚性質,可參蘇格蘭神學家John Macquarrie的《存在主義神學》(香港:道風,2007),頁157-178。
[10]盧雲(Henri Nouwen),《喧囂中的寧靜》(台北:校園,2019),頁41。
[11]紀金慶,《偽理性》,頁55。
[12]Tomáš Halík,《擁抱懷疑的信仰》(香港:文藝,2016),頁17。作者Halík認為,我們應該從懷疑者、尋道者、教會邊緣者的角度來看閱讀聖經跟認識信仰。這種「新的解放神學」是一種「內在的解放神學」,將信仰從宗教的確定性中解放出來。而這種神學方法論來源於「否定神學」,即追尋上主的最確切方式,是沿著否定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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