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在尋找我的憤怒,請問你有看到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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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派出所報案。那是間有著深棕外牆又不起眼的分所。而在慘白的燈光下,被成堆文件圍繞的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嗯,你是第 3982 位近 1 個月來報案尋找憤怒的家長。」他嘆了口氣,蹙著眉、縮著肩默默敲打鍵盤記錄下我所說的一字一句。儘管他說的不多,眉宇間所透露的訊息倒是清晰明確:「又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家長」,我猜他是這樣想的。
「好的,有消息我們會再通知你。不過,過去報案的家長通常在幾天內就會找到孩子,若孩子平安返家也請與我們說明。」
「好…好的。」
我踏著有些沈重的步伐離開。雖然外頭天光燦爛,可卻不帶著半點溫度;一月冷冽的風撲簌簌地吹來,也將沉積在心底的往事吹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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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時難道一點也不會生氣?如果是我一定氣炸了。」
K 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說著,並ㄧ口咬下酥脆帶著楓糖香氣的肉桂捲。我跟 K 說的是好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發生的事,一個被大火炙烤、再被憂傷澆灌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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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依稀記得事件的導火線是在與 Z 討論個人界線時而被引燃。當時我笨拙的把內心的話向 Z 道出,盼著 Z 能從中發現我的真誠與感受。但我意料之外的是,這句話卻深深刺進了 Z 的心裡。
那個當下,我彷彿能聽見來自 Z 心底情緒的聲音,「叩!」一聲劃破我們間沉重的低壓,就像土石流來臨前來自山谷深處的嗡鳴聲。接著,轟的一聲,山洪暴發。
Z 的言語是一場永遠不會停的豪雨,是拍打在肌膚上會刺痛的那種雨。接著,雨滴順著肌理流進了心底深處,我的心開始積水。一種鬱悶燒灼的感受自胸口蔓延。
我事後回想,那時是不是憤怒正握著我的手,向我傳遞訊號呢?可能吧!當時我真想大吼、我想大聲駁斥來自 Z 那些誤會的說詞,我想捍衛自己。但我卻開不了口。而在一念之間,那些像火一般的感覺突然被深藍色的憂傷給澆熄。我的難過、委屈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下一刻,我的嘴掙扎地擠出一些魯鈍的言詞,句句卻都是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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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我比較習慣與難過相處吧…」我若有所思的回覆 K,啜了口總是太苦的熱美式。店裡氤氳著各種不同的食物氣息,甜蜜而美妙,與我酸澀的思緒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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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一直都是個受傷的孩子吧。不同於難過或焦慮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我的關注,我總是冷落憤怒。這許是他離開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墜入冰點:我們之間沒有對話,我甚至快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我記得有幾次他著急的,吼著叫著想爭奪我的注意力,而他也如他所願爭取到我的注意。但這為我們贏來了什麼?除了辛辣的悲傷與苦澀的慚愧,我想不到什麼其他的。這也是為什麼我下定決心將他禁足。我當時是這樣認為,這對我們都好,不是嗎?
好些日子裡,雖然他仍嘗試拍打著心門要我注意,但只要我耳朵摀上,就什麼也就聽不見。真好!
不過,但當 K 對我說,我都會生氣的呀,你不會嗎?
我有些困惑。我敲了他的門,沒有回應。
我想,可能他賭氣不想見我。他會出來的。
但當 C 笑我,怎麼老把不公平的事往肚子裡吞。
我開始慌了。我打開那扇門,凌亂的房內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難以言喻的感覺緊攫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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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是我曾殷切企盼發生的,可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喜悅。更可笑的是,關於悲傷的數個階段卻如幻燈片般閃過腦海。
「你躲去哪了,快出來吧!」我對著無人的房間說。
…
「你不要這樣嚇我,出來!」我對著空蕩的長廊說。
…
「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聽,拜託出來吧!」我對著靜謐的廳堂說。
…
「你已經不回來了嗎?」我對著安靜的房子說。
…
我再次走回那雜亂的房間裡,頹喪地躺下了,任哀傷的浪與模糊的記憶將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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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轉回幾年前那個遙遠的夜晚,一個帶著些許涼意的夏末向晚。童稚的我帶著行李與些許疲憊從校園旅行中返家。雖旅行結束難免令我有些惆悵,但當我一想到手上拎著的是喜歡的那個他送的小禮物,心中便立時充滿暖意:在我看來,那透明的包裝袋中除了包裹著蜜糖的滋味外,更是我對他甜蜜的想像。
於是,我珍重的把它放在客廳一角,便心滿意足地回房間整理行囊。但當我再回到客廳卻發現禮物不翼而飛,而 B 卻在一旁若無其事的咀嚼著,並隨手將那眼熟的包裝袋揉成一團丟入垃圾桶。
我瞪大雙眼盯著數日以來的精神寄託就這樣被揉碎丟棄,而 B 則困惑地看著目光灼熱的我。
一個眨眼的瞬間,我看到憤怒走近我身旁,堅定地牽起我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我同時也感受到一股跳動著彷彿有生命的、散發熱力的能量穩定的從他手心傳來,我的導線就被燃起:然後,帶著煙硝味的語句「碰」的一聲開始筆直朝著 B 投射過去,直到整個空間充滿我高亢的聲音、直到 B 終於鬆口道歉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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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這段往事及無辜的 B 不禁讓我莞爾,多少也沖淡早些的哀傷。然而,在傷哀退場後接著上場的是惆悵與思念:我想念憤怒,那個有些莽撞又熱血的孩子。
我想起每每是他,我才發現我的界線被他人越過,需採取行動告誡他人、保護自己。同時也是因為他,我才理解心中公平的秤子被打翻,需動身捍衛自己重要的價值想法。
或許很多時候他都是向著我的,不是個搗蛋鬼一般的存在刻意讓我出糗。也或許來自他的訊息其來有自,字字句句是出於關切與愛護,只是當時的我不明白如何解讀。也或許我總把與他的相處當作零和遊戲,不是他控制我、就是我壓抑他,但卻從未想過是否有和平共處的第三選擇。
所以…他是因為受了委屈而離開我嗎?我想是的。這麼說也許有些後知後覺,但我不能沒有他,我要找到他。
我要找到他。我去了那間派出所報案。我造訪一個個模糊的回憶角落中試著想起他的樣子。我帶著有他特徵的傳單,沿途發送,殷切著盼著誰曾注意到他的身影。我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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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在尋找我的憤怒,請問你有看到他嗎?
若你看見他,請告訴他我很想念他,請他回家,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