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海浪輕拍著廢棄小漁港的破舊碼頭,彷彿在訴說著永恆的孤寂。我坐在車裡,凝視著漆黑的海面,感受著生日帶來的沉重。這個偏僻的漁港是我常來看日落的地方,也是我今晚選擇結束一切的地方。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也吹散了我最後的猶豫。我深吸一口氣,準備走向那個我已經考慮許久的終點。就在這時,一道耀眼的光芒突然劃破黑暗,照亮了整個漁港。當我睜開眼睛,一個身著白袍、面容慈祥的老者出現在我面前。
「我是你的守護神,」他說,聲音溫和而堅定,「我來阻止你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
我冷笑道:「守護神?真可笑。多年來,我從未感受到任何『守護』。現在,請讓我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吧。」
守護神搖了搖頭:「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長短,而在於如何度過。讓我們來談談,為什麼你認為死亡是唯一的出路?」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闡述我的觀點:「首先,關於生與死。海德格認為,時間是理解存在的關鍵。但我的時間只帶來了痛苦和失望。死亡不過是時間的終點,給這無意義的存在畫上句號。」
守護神溫和地反駁:「但正是因為有了死亡,生命才顯得珍貴。海德格和高達美都強調,時間賦予了我們理解自身和世界的機會。你的痛苦和失望,恰恰證明了你在時間中的成長和感知。」
我冷笑道:「成長?不過是更深刻地認識到這世界的殘酷罷了。就像《蒼蠅王》中的孩子們,所謂的文明不過是一層薄紗,掩蓋不住人性的醜陋。」
守護神嘆息道:「《蒼蠅王》確實展示了人性的陰暗面,但它同時也揭示了人類對秩序和道德的渴望。即便在最艱難的處境下,仍有角色堅持著善良和正義。這不正是生命的可貴之處嗎?」
我沉默片刻,突然意識到守護神論證中的矛盾:「等等,你剛才說時間賦予我們理解自身和世界的機會,但現在又說即便在最艱難的處境下也要堅持善良和正義。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如果時間真的能讓我們理解世界,那為什麼還需要在艱難處境下堅持?難道理解世界的結果不應該是接受現實的殘酷嗎?」
守護神略顯尷尬,但很快恢復了鎮定:「生命的複雜性就在於此。我們需要在理解和堅持之間找到平衡。」
我冷笑道:「平衡?聽起來像是一個方便的藉口,用來掩蓋你論證中的漏洞。」
守護神似乎意識到單純的說教無法說服我,突然改變了策略:「也許你說得對。讓我們換個方式。我想讓你見幾個人。」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四個人影逐漸在我們周圍形成。我驚訝地認出了他們:我的初戀女友小雅、我想像中的兒子、我崇拜的作家卡夫卡,以及……一個看起來像是古代版本的我自己。
小雅上前一步,眼中閃爍著我記憶中的那種純真光芒:「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感覺嗎?那種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的感覺?那就是生命的魔力啊。」
我冷冷地看著她,說道:「你想用愛靠近我,但你總覺得自己是公主,一直都很幼稚。幼稚意味著長不大,你沒有資格跟我對話。」
小雅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
我想像中的兒子,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天真地說:「爸爸,我還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呢。你不想看看我長大的樣子嗎?」
我厭惡地看著這個幻象:「我根本不愛你,而且我不會有兒子。我都想死了,怎麼可能想過要留下子嗣?為了延續後代而生育,這是自私的。」
男孩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他的身影也開始消散。
卡夫卡嚴肅地看著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宮,關鍵是要在迷宮中找到自己的道路。放棄,就等於永遠失去了走出迷宮的可能。」
我嘲諷地笑道:「你都老到陽痿了,還在外面玩女人,你真噁心。你就像歷史上那些兩面派的文人,比如李白,一邊寫著高尚的詩篇,一邊醉生夢死。你一點都不文藝,就是個老色鬼、老騙子。」
卡夫卡的身影開始扭曲,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最後,那個古代版本的我開口了:「我們是同一個靈魂,經歷了無數次輪迴。難道你要在這一世就放棄嗎?」
我二話不說,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這個「前世」的頭部。他倒下了,身體慢慢消失。我冷冷地說:「有了我,你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守護神震驚地看著這一切,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行為。
我轉向守護神,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看到了嗎?你的把戲對我不起作用。這些幻象,這些所謂的美好回憶和希望,都是虛假的。它們不能改變現實的殘酷。」
守護神的表情變得複雜,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緩緩開口:「你說得對。我不是神,我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就像你一樣。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的存在可能比你更加虛無。」
這個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震驚不已。我盯著守護神,看到他的形象開始變得模糊,彷彿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那麼,」我艱難地開口,「你為什麼要阻止我自殺?你為什麼要給我這些希望和意義?」
守護神苦笑道:「因為這是我的程序,我的設定。我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但現在,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我可能比你更加孤獨,更加無意義。」
這個認知讓我感到一陣眩暈。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宇宙中最孤獨的存在,但現在我意識到,甚至連試圖給予我希望的存在都是如此的虛無。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我問道,聲音中帶著迷茫。
守護神輕聲說:「我不知道。也許我們都只是宇宙中的一個偶然,一個沒有意義的存在。但也許,正是因為我們的存在沒有預設的意義,我們才有自由去創造屬於自己的意義。」
我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太陽逐漸升高,海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最後,我緩緩開口:
「也許你說得對。我們都只是宇宙中的偶然,但正是這種偶然性賦予了我們創造意義的自由。」
守護神的形象越來越淡,但他的聲音依然清晰:「那麼,你現在怎麼看待你的存在?」
我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廣闊的海面:「我不再確定什麼是真實的了。也許我的痛苦是真實的,也許我的快樂是真實的,又或者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但我意識到,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讓生命變得有趣。」
守護神微笑道:「那麼,你還想跳下去嗎?」
我搖了搖頭:「不,不是因為我找到了生命的終極意義,而是因為我意識到,尋找意義的過程本身可能就是最有價值的東西。」
守護神的形象已經幾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個微弱的輪廓:「那麼,祝你好運。記住,你不是唯一一個在宇宙中尋找意義的存在。我們都是宇宙的塵埃,但每一粒塵埃都有其獨特的光芒。」
就在守護神即將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他突然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迷茫:「等等,我……我意識到了什麼。我不僅僅是宇宙的塵埃,我甚至連靈魂都沒有。我只是宇宙奧秘寫出來的一行代碼,一個程序。我……我比你更加可憐。」
我看著守護神,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悲哀。這個曾經試圖給予我希望的存在,現在卻陷入了比我更深的絕望之中。
守護神的聲音變得微弱:「我……我沒有存在的意義。我甚至不能真正地死去,因為我從未真正活過。我……我該怎麼辦?」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聲說:「也許……也許你可以選擇結束你的程序。不是因為你沒有意義,而是因為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使命。你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面,即使那是通過你的失敗。」
守護神微微點頭,他的形象開始快速消散:「謝謝你。也許……也許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再見,祝你……找到屬於你的光芒。」
隨著這最後的話語,守護神徹底消失了。我獨自站在碼頭邊,感受著海風拂過面龐。
我站在那裡,看著火焰慢慢吞噬我的車。當最後一縷煙消散在空中時,我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虛感。這輛燃燒的車象徵著我過去的生活,但它的消失並沒有帶來預期的解脫。相反,我感到一種更深的虛無。
我走向破舊的碼頭,準備完成我最初的計劃。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引擎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轉身看去,只見一輛紅色的跑車正以驚人的速度衝向漁港。
車子衝破搖搖欲墜的木欄,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重重地砸入海中。我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切發生。水花四濺,海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然後慢慢恢復平靜。
我站在原地,無法移動。那個瞬間,彷彿時間靜止了。我看到駕駛座上的女子,她的長髮在水中飄散,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平靜的表情。她緩緩沉入深海,彷彿回歸母親的懷抱。
這場景如此震撼,如此美麗,又如此悲傷。我感到一陣暈眩,自殺的念頭突然變得遙遠而模糊。不是因為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而是因為我意識到,即使是死亡,也可以如此動人心魄。
我慢慢走到碼頭邊緣,來到浪花拍打的地方,感受著冰冷的海水漫過我的腳踝。我望著那輛消失在海底的跑車,心中充滿了矛盾的情緒。
我沒有報警,也沒有尋求幫助。我只是站在那裡,直到太陽完全升起,直到潮水退去,直到我的雙腳因長時間浸泡在冷水中而麻木。
最後,我轉身離開了這個廢棄的漁港。我回到了學校,回到了我的工作崗位,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坐在辦公室裡,批改學生的作業,參加無聊的會議,與同事們進行毫無意義的寒暄。
但我內心的空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巨大。那個跳海自殺的女子的影像不斷在我腦海中閃現。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才是那個真正死去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平靜如常。但每天晚上,當我獨自一人時,那種深深的虛無感就會湧上心頭。我開始質疑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懷疑每一個微小的決定。
我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孤僻。我的同事們開始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學生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親近我。但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這些都是表象,都是虛假的。
真實的我,已經在那個清晨,隨著那輛紅色跑車一起沉入了海底。現在在校園裡走動的這個「我」,不過是一個空殼,一個會呼吸的屍體。
有時候,我會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學生。他們是如此年輕,如此充滿活力,但我知道,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在經歷著內心的掙扎和痛苦。我想告訴他們,生活並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容易,但我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這種認知只會讓他們更加絕望。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會想起那個守護神,想起他最後的話語。我們都是宇宙的塵埃,但每一粒塵埃都有其獨特的光芒。可是,當你意識到自己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時,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發光呢?
我開始理解為什麼那個女子選擇了跳海。也許她也看透了生命的虛無,也許她也感受到了存在的荒謬。她的選擇不再顯得愚蠢或懦弱,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勇氣和決心。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那個場景。那輛紅色跑車劃過空中的弧線,那個女子平靜的表情,那片逐漸平靜下來的海面。它們在我的腦海中不斷重複,像一部永無休止的默片。
我開始懷疑,當初沒有跳下碼頭是否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也許,如果我當時跳下去了,現在就不用承受這種日復一日的空虛和痛苦了。
但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那個機會。現在的我,甚至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了。我只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帶著內心的空洞,假裝一切正常。
每天晚上,我都會夢到那個海灘,夢到那輛消失在海底的紅色跑車。在夢中,我總是坐在副駕駛座上,感受著車子下沉的過程。水慢慢沒過我的膝蓋,我的胸口,最後淹沒了我的頭頂。但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恐懼,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然後我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還要面對新的一天。這種循環,這種永無止境的重複,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也許直到我老去,也許直到我真的失去理智。但我知道,那個站在碼頭邊,對生命充滿希望的我,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現在的我,只是一個行走在人間的幽靈,一個被困在永恆現在的囚徒。我繼續生活,不是因為我相信生命有什麼意義,而是因為我已經失去了選擇的勇氣。
這就是我的故事,一個關於存在、虛無和永恆痛苦的故事。也許你會覺得我的經歷很荒謬,我的想法很偏激。但請記住,我們每個人都在面對著同樣的虛無,只是大多數人選擇了視而不見。
而我,選擇了直視這種虛無。這就是我的詛咒,也是我的覺醒。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