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職有一個基於原型模式的基本基礎,而我們可以透過各種父職的姿態或特徵,來辨識出這種元素形式。我將父職的每個姿態都與身體和生理行為加以連結,為了讓父職回歸到它必然由此起源的本能基礎,這樣做是必要的。我首先談到了選擇的姿態,父親透過這個姿態將孩子(通常是最喜歡的孩子)與自己加以聯繫起來。父親在本能上就是偏愛自己的孩子,這就是他的心,受寵的孩子也會對父親的奉獻和愛心做出回應。我談的第二個姿態是立法和守法,父親透過這姿態為後代提供結構和行為方式。父親以這種姿態,運用自己對子女身體、道德和精神的權威,來建立起文化上一貫的凝聚。這是他的頭腦。孩子順從地對這個姿態做出反應。我所談的第三個姿態是創造。父親是創造者,因此應該定位在生命的起源。這是他的陽具。父親以這種姿態,經由生殖活動,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讓一切事物得以開展。孩子們對此反應出讚賞,在自己的生命中開始模仿父親的創造力。
在最後的這一段,我想提出這一整個系列的四個相關姿態,相信這些姿態也是父職原型核心歷程的不同面向。這一系列的順序如下:提供、保護、橋接,和犧牲。與這些姿態相關的身體部位是手。
我現在以我四歲那年父親的一個動作,將這複雜的四個分開姿態的事例合在一起描述。我父親是一位狂熱的園丁;而那一年,整個收成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需求。我在花園幫他,驕傲地將我的紅色拖車拉過一排排的蔬菜,將這些農產收集起來。有一次,他告訴我,如果我可以將拖車沿著小鎮的人行道拉到雜貨店,也許就可以賣出蔬菜並賺到錢。因此,我朝著這個方向出發,滿懷希望將裝載的拖車拉到街上,這時他給雜貨店打電話,安排由他買下我這些菜。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向他展示我收到的款項。第二天,他帶我到銀行,我們開了一個儲蓄帳戶。由此,我開始認識到了企業精神和投資概念。
透過他的這一舉動,可以區分出我所談論的四個姿態系列:他的提供(蔬菜、想法、操作知識);他的保護(事先打電話、確保我首次獨闖的成功);他的橋接(走出家門進入世界,進入更廣闊的市場);然後是他的犧牲(自己放棄了利潤:他實際上還付錢給食品雜貨商,而更重要的是讓我自己離開而不必參與)。這整個複雜的動作,預期的目的是幫孩子建立起面對世界的自主感和自信。
經由這樣的方法,父親幫助孩子從母親所保護的封閉世界,跨進了父親冒險和探索的世界。首先,我們看到了提供的姿態。提供屬於父母親職,父親和母親按照文化習慣或兩人協議來劃分家務,但兩者都投入到這些活動裡。想想其他生物的這類行為,譬如鳥類,雄性的提供姿態是從孵卵期間就開始的:從人類的角度來說,就是懷孕。當雌性孵卵而無法工作時,雄性開始為一家人收集食物。等小鳥出生,雄性更是為整個家庭取得需要的食物。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人類身上,女性的懷孕引起了男性父職的反應,引導著他開始提供生活的必需品。
如果男性是健康的,而且和自己的母親有足夠的分離,他就不會因為對懷孕的女性認同而身體虛弱,無法正常工作,而是被激發出活力,開始投入提供的功能。他面對懷孕的配偶時,開始表現出某種親職的存在,提供給她的,包括口欲的滿足、舒適感和安全感,還有情感上的支持和穩定感。由於父職原型已經被召喚聚合,這個男人將透過他為配偶和家人提供這些必需品的能力來證明自己的分量。驕傲的父親是能夠充分滿足家庭需要的男人。
父職渴望有所提供,但這可能會造成男人病態的過度發展。他們的自我價值觀開始完全等同於養育子女的幻想,以至於完全看不見孩子真正的需求。孩子完全有能力可以謀生,他卻將數百萬美元留給了的信託基金,或其他的方式。這些「信任」(trusts)是滿足了父親提供後代之姿態的需求,而不是為子女的需要做提供。這種提供的姿態並沒有與這系列姿態的其他三者適當扣接。
第二個姿態是保護。我將之放在第二順位並非因為它不具有優先性。保護年幼的一代是通常被認為是母親的姿態而非父親的,如我們所見的,母熊保護幼崽的情形。在人類的世界,當男人的家庭和後代受到威脅時,這男人內心會立刻強而有力地召喚聚合保護的姿態。一直以來,在捍衛部落或國家領土的往往是男人。在遠古時代,軍事武力上的英雄組成了貴族階級,在創立民族國家的父輩男人當中受到尊敬。喬治.華盛頓在美國歷史上就是這樣的人物。他是一位軍事上的英雄,被尊為「國父」。在人類的世界,父母會出於本能來保護他們的後代,在這一方面,父親是不會遜於母親的。當一個男人的家人向他投以求助的眼神,這種保護行為和態度就立刻召喚聚合在他的身上。這也就是年輕男人發現結婚成家是隱含著這樣的責任負擔時,會不自覺地想要阻抗的部分原因。男子將會被期待要在這個充滿貸款和繳稅的危險世界裡,要為家人抵擋處理這一切;同時,我們會認為能夠在生活的經濟和社會的變遷中確實保護家人者,才是稱職的父親。
有了提供和保護這兩個姿態的組合,才因而構成了「父權制度」的結構。在父權社會裡,父親在家庭裡是位於支配的地位,而他的提供和保護姿態,是高於、也優先於母親相似之姿態的。在這世界上,日常生活和安全的提供是取決於父親手臂的力量,而妻子和孩子們都有責任幫助父親保持活力和力量,因為所有的好處都取決於父親。在這樣社會秩序下,男人是義不容辭地要盡其所能來做到這些提供和保護的姿態。如果他希望在這個社會秩序中受到一定的尊重,這必然別無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當一個男人達到了家庭照顧者和一家之主的地位時,才會被認為是成熟的。他提供和保護的姿態,意味著作為一個男人他已經成熟了。從父權社會的角度來看,一個人若沒擁有一個讓他去提供和保護的家庭,很難想像他是足夠成熟的。
這系列再來的兩個姿態,在某些方面,和剛剛所描述的那兩個是相反的。橋接和犧牲可以說在方向上與提供和保護是相反的。在極端情況下,提供和保護可以將孩子們圍在家庭的圍牆內,讓他們感覺在這世界上如果沒有爸爸將會無法生存。如果他不在崗位上,他們將會承受饑餓並且遭受攻擊。這種對父親的依賴感,形成了父權社會裡的心理監禁框架。對父親所感受的能力和影響的範圍是如此徹底的依賴,等於是囚禁了孩子,讓他們永遠是俘虜。當然,確實有些父親是希望這樣做的。橋接和犧牲則抵消了這種男性家長作風的影響力,同時形成了一個連續的過程,完成了這兩個姿態,並重現了它們的意義。這四個姿態是沿著夠好就好的父親一路承繼下來的四個時刻或四個接點。
橋接使孩子們可以走進家庭之外公共世界,包括商業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在生命的早期階段,提供意味著餵養和培育,而父親在這點上並不像母親那樣可以用乳房直接進行哺育,而是透過許多間接方式:透過將培根帶回家,透過幫忙餵養嬰兒,以及透過擁抱和遊戲。這一切是父親在孩子一生第一階段所執行的任務。一位接受我分析的個案,三十多歲的女性,她最早的記憶就是睡在父親的胸膛上,而當時父親正躺在客廳地板上。她的頭舒適地窩在他堅強的脖子上。父親在家庭生活核心的存在,日後被孩子對他外出又回來的感覺所取代,他將外面世界的氣味隨身帶回了家中。而且因為他出門又安全地回來,孩子們會覺得可以跟隨,感覺這條回到家的橋樑和家裡的母親是安全的。沒有這座橋,外面世界就變得充滿了進去會很可怕的危險,於是孩子們也就不敢冒險離開原來的窩。
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出現的問題之一是,因為工作的世界和家庭的世界兩者之間距離的特質,父親出去的那個世界是如此的遙遠,以至於他沒辦法擔任中介的角色,將外面世界帶進家庭和孩子的世界。如果父親太早出門上班、太晚回家,到週末還在工作,經常旅行出差,並且是在對家人而言完全陌生且屬於未知的土地(terraincognita)的環境中工作,孩子們也就沒辦法跟他所居住的外面世界搭起橋樑。他在那個世界裡的地位,和他在家裡和家人之間的角色是完全斷裂,徹底不同。這時搭起橋樑的人物可能是學校的老師,這結果也就讓孩子可能響往著成為老師,因為那是他們所了解的外面世界。然而,學校或多或少是家庭的延伸,但外面的「現實世界」依然是一個充滿敵意而無法理解的謎。屬於那個世界的父親,也就成了令人困惑的陌生存在,對家人來說是個無名氏;即便他願意,也無法為孩子們搭起橋樑。
假如搭橋的姿態已經完成,並且開始作用,那麼父職還有一個最後的姿態:犧牲。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告別的姿態。我想到了我的父親,他送我去雜貨店,我看著他站在我們家白色的大房子前,遠遠望著我將裝滿蔬菜的紅色拖車拉到街上,一直到離開了視線。我現在才明白:他多麼有智慧,才能不跟過來。但我也意識到,不讓自己跟過來並讓我一個人去面對我不認識的人,對他而言肯定是十分困難的。然而孩子終究必須與陌生人見面,他或她必須能夠在父親的持續存在、幫忙、戒備和保護都不在的時候,還是能夠在生活中和陌生人打交道,面對陌生的一切。在這個讓孩子獨自面對現實的姿態裡,父親犧牲了父權的掌控。就像摩西看著他以色列的孩子們穿過約旦,迂迴走進威脅裡,走進新的應許之地一樣,父親也必須放開自己的孩子,讓他們進入自己的生命和命運。這樣的飛翔,完全不顧他之前所做出的姿態,包括選擇、立法、創造、提供、保護、搭橋等等,這樣的作為可以稱之為違反自然的功業(opuscontra naturam)。這一刻,父親為了孩子們分離開來的好處而犧牲了父性的利益。
很顯然,適當的時機是最重要的。這個姿態就像其他所有姿態一樣,在整個的父職過程中,必須透過許多小小的方式來發生。如果只是因為孩子已經「夠大」而可以保護自己,在沒有任何準備和警告下就將他們突然切斷,這就不是夠好就好的父職。他們必須要先能夠飛行,才將他們推出巢穴。而且他們必須經歷許多小小的飛行,有一天才能實現完全獨立的重大飛行。將孩子放入生命和他們自身命運的歷程,由嬰兒時期的許多微小方式開始,一直持續到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如果父親干預這一切,並且為孩子做了他自己可以完成的任務,那麼就是阻礙了他們的個體化。另一方面,如果孩子沒辦自己完成必要的任務時,無論孩子的年齡或發展程度如何,如果父親無法做出父職的支持姿態,那麼也會傷害孩子的個體化。對於準備做出犧牲姿態的父親而言,需要掌握適切時機,了解孩子的能力,也了解這生命任務的大小和難度。
而我自己,對於父親能讓我一個人去面對雜貨店老闆,永遠是十分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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