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高中校園傳出幾起霸凌事件,我知道,雖然我默默在手機外的世界滑著這些新聞,但有許多感受與回憶已經浮上心頭。
近兩週,我曾試著將這些思緒安放在書桌上、餐桌上以及棉被裡;
然而,在這個四月第二週的星期五夜晚,恰巧又滑到北部某中學,有位女同學因不堪長期被一位男同學霸凌而將熱水潑往對方臉上的新聞,不禁令我思索,與其讓過往這些回憶與感受在內心來來去去,不如在此時將這個故事寫下來吧。
是我的錯覺嗎?那些嘲笑的聲音與訕笑的眼神
記得那是在國二。
「是夏天」精神科醫師在藍色調的教學醫院治療室說著,因為當醫師問起我,那時發生在上學期或下學期,我記得不得了;於是醫師問了一個關鍵問題:「當時是穿短袖還是長袖?」
「是短袖…」我說著,而這也是這件霸凌發生最直接也最表淺的背景。
那時的教室在一樓,我隱約感覺到那陣子我身旁的氣氛不太對勁。
在我從座位起身走到教室最後面的垃圾桶丟衛生紙時,或在我離開教室自己一個人走在走廊上前往廁所時,似乎隱約聽到班上幾位男同學的訕笑聲,但我沒注意看他們的眼神。
是我的錯覺嗎?
我不確定,但我漸漸感受到一種不太安全與友善的氣氛。
一陣子後,我大概從其他男同學及女同學的口中略為知道情形了…
當時我與女同學的關係都還不錯,與大多男同學的關係也很平和,因此大多人也看不慣那幾位男同學把無聊的嘲笑當作娛樂。
有一位很好的朋友跟我同住一條路上,我們常一起走去上學,我記得那一次我說:
「我最近好害怕上學,因為他們都在說我…」
朋友說:
「妳不要理他們啦!」
由於與班上大多同學相處愉快且融洽,我還是勉強讓自己維持一個看起來沒有異樣的樣子,一方面其實是深怕我在學校被人欺負的事傳出去,被我的父母知道讓他們難過…
然而,在那堂自然課上,還是失控了, 我爆炸了。
老師要我們批改同學的考卷,坐在教室前面靠窗的我,聽到了後面那名L同學與其他男同學在訕笑,丟著我的考卷,我聽見:「我不要改她的考卷啦!她的手毛那麼長,那麼噁心!」
他們只持續了幾秒,因為我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嘲笑,再也壓抑不住受傷的情緒,趴在小小的單人桌上大哭…
「你們別太過份了喔!」其他同學們說著,有同學拿衛生紙給我,可是我沒辦法起來。
「好了!」任課老師也試著正面制止並在全班面前談論。
害怕父母傷心,試圖隱藏自己被霸凌,
國二的我,很害怕自己被霸凌的事情被發現,試圖隱藏被霸凌的痛苦,最終還是赤裸裸浮上檯面,不止浮在那堂自然課,也浮上整個校園,也終刺進了我父母的心。
那幾位男同學所嘲笑的是我的身體特徵「手毛」,而這完全是遺傳自我的母親,我的手足也同樣有這個特徵。
「如果我因為像媽媽而被欺負了,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很痛苦」那個「害怕被霸凌的我」,對著也「害怕讓母親傷心的我」說著。
好像有兩個我在對話,一方面,我似乎希望有人幫助讓這些霸凌停止;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
「如果老師知道了,那老師會不會告訴爸媽?」
我不曉得究竟哪一種更讓我恐懼些;而那堂自然課打破了我試圖維持自己沒事的善意,使得我直面接下來的後續。
母親知道後,的確很難過,父親也沉默不語,我知道他們都很難受。
我忘了是母親還是父親,以很傷心、痛苦的聲音對我說:
「我打去拜託那個男同學,我求他、拜託他,不要再嘲笑你了,好不好…」
我在房間大聲哭泣,這哭泣,不曉得是為了自己的痛苦而哭,還是為了父母的心碎而哭…
導師太慢看見的週記:「我想反擊他們,而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老師,我能相信她嗎?
我記得自己是最後一個在操場青蛙跳的人,因為我的數學考得很爛。
體罰也加深了那段我不快樂的國二夏天,學校的操場,好燙、好燙…,我的腳好痠、好痠…
導師是數學老師,而我國二時剛好在數學這科還沒辦法掌握。
那個在教室講台前,被老師少一分打一下,且打了太大力、太多下,那木棍差點飛出去的畫面,令我難忘。
「我能信任老師嗎?」
我相信很多學生在學校遇到霸凌事件時,心中也會浮現這巨大的聲音。
「如果老師也站在那同學那邊,那我怎麼辦?」
「如果那同學知道我告訴老師了,我會不會被欺負的更慘?」
「我會不會無法在學校生存?」
我,以及所有遇見霸凌事件的「我們」,都害怕再度到傷害。
「我幻想殺了他們,再自殺」我忘了為何當時將句話寫在週記了。
也許,雖然我無法完全信任導師,但快崩潰的我,還是沒骨氣的在週記寫下這些文字。
就我現在的理解,也許,我是在求救。
自然課之後,導師也知道這件事了,她對我說:
「很對不起,我現在才看見…,如果早點看見,就能保護妳了。」
困惑充滿了我的內心,有好多複雜的情緒是當時國二的我難以表達出來的。
成人後的我,已經讀懂那個國二的我,她當時的感受:
一方面,她感覺導師很討厭她,因為她總是受到體罰,而且那位霸凌的主事同學的爸爸,好像對學校有什麼出力;但另一方面,她又好像感覺到了被安慰…
「如果妳早點看見了,妳真的會保護我嗎?」這是國二時我的困感。
其實,至今我仍舊困感。
但我終究也接受了導師釋出的言語支持。
化解與導師的心結,成為我重新奮發的力量
不知道那是在學校哪裡的小房間,現在想來,也許那是十八年前一所國中充當「輔導室」的地方,而那位導師,好像當時便是坐在輔導室。
只記得這位讓我一直很感到受辱的導師,對我說:
「其實,你也很聰明。」
這話激勵了我,重拾那最令我感到厭惡與不堪的數學,也開始加強了理化,補齊了我在理科的弱勢後,原本就擅於文科的我,在學業上的表現也漸漸受到老師們的肯定。
在國三時期,班上同學齊心準備當時的基測,而我有理化的問題,也會請教其他同學,也包含原本霸凌我的那位同學,他也會認真找其他同學一起討論,與我解答。
其實,似乎自從霸凌事件爆開後,那幾位同學與主事同學,似乎對我的態度改變很多。
或許,因為我努力的自我證明,使他們不敢隨意地再看輕我,也或許,我手上那一刀一刀的淡不掉的刻痕讓他們感到慚愧...
原先,那位主責霸凌的男同學,成績比我優異許多;但後來,我超越了他。
在國中畢業前最後一次的段考,我害羞的站在升旗台上,接受全校第一名的頒獎。
愛自己,接納一切:他寫下的字,我永遠的課題
在即將畢業之時,我也將我的畢業紀念冊拿給這位曾經差點讓我放棄生命的同學「簽名」與「留言」,不曉得現在的國中生與高中生,是否還有這樣的習慣呢?
接過畢冊後,我在座位上看見那令我吃驚的八個字:
「要愛自己,接納一切。」
我很感動,當時。
國中畢業後我帶著已經長出來的自信與韌性,持續人生努力著;但這也不是個完全結局。
我以為我原諒那位霸凌我的同學了,我就復原了;
我以為我終於受到老師的肯定了,我就有自信了;
或許復原與自信仍是有的,只是往後的人生,我產生了許多「後遺症」。
與加害者和解後,仍淡不掉的傷與疤
前面提到,或許我手上那像一刀一刀刻劃出來的疤,讓同學感到慚愧。長達五年的時間,我的疤都淡不了。
這些疤,是由於我去皮膚科診所,做除毛雷射留下的。
父母的生活很辛苦,但當時仍為我拿出好幾千元,帶我去鎮上一家皮膚科診所做雙手的除毛手術。
我記得,當醫師一開始雷射,我就痛得好害怕,但我想著「再痛,也沒有被霸凌的痛」,因此繼續忍著那像是電燒的手術。
過程中,我聞到燒焦味,結束後,也看見自己的雙手有如被刀與菸割過與燙過那般的恐怖,還有潰爛的傷口…
醫師說,擦藥後疤會慢慢淡掉,而且那只是第一次電射,整個療程要六次才能完全除完毛。
後來我雙手的深疤始終淡不掉,超乎醫師的預期,當然醫師也不再建議繼續電射下去。
直到高二,我還常常得回診,持續擦藥,而我為了避免曬太陽讓黑疤加深,也告訴高中的導師自己得盡量避免曬太陽。
高中時候的我,皮膚很白、很白,白到像個沒血色的人,在書局遇到國中同學時,也令同學嚇著。
或許後來沒有隨著和解與原諒而淡去的這一切,也漸漸地在我的生命中留下難以抹去的傷疤。
過度努力的疤
高中生活,我完全把學業當成生活中的唯一,只為保持受到肯定與尊重的狀態。
雖然,這份渴求與企圖使我有著優異的成績,也考上大部分的人覺得挺不錯的大學,但「害怕自己不夠優秀」的過度努力,也讓我的身心狀態漸漸衰弱與失序。
直到現在,我仍常常不敢放鬆,雖然下班後身體相當疲憊,但再睡覺休息後,我總是感到很深的罪惡感與空虛感,對自己沒有好好利用時間讓自己更好,感到自責且恐懼。
人際關係的傷
在盛夏的大學裡,我卻躲到陰影中;在女孩綻放的年紀,我卻包覆住自己。
我很少與系上同學群體行動,因為每當我在人很多的場合,總是感到反胃想吐,
而當在紅色長廊走著,迎面遇到系上多位男同學走在一起時,我總感到一種不自在與尷尬。
當時的我,沒有太多的覺察,雖然身體總是不舒服,噁心想吐的感覺也讓我很困擾, 但完全沒有想到原因。
直到後來有一次與朋友到教會,難得待在多人聚會,那噁心想吐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才發現:
原來國中那場受到嘲笑的關係霸凌,一直使得我在多人的場合感到不安全、不自在,或許身心便起了噁心不適的防衛機制,讓我總選擇自己一人獨處的自在,不習慣在小團體間互動。
再這個頓悟之後,噁心想吐這長年腸胃科醫師找不出來的病症,便沒再出現了。
自我接納:一道給所有曾受霸凌者的生命課題
離國二的夏天的那堂自然課,至今也18年了。
我很慶幸自己還是長大了,不只長大成人,還長成一個自己覺得足夠好的自己。
但我相信,所有曾受霸凌或在學生時間受到人際關係嚴重傷害的人們,復原的路上,仍會遇見許多辛苦與懷疑。
畢竟,學生時期,尤其是國中與高中,在發展心理學上而言,是發展「自我認同」最重要的階段,而此時影響最大的便是同儕關係。
在發展自我認同這麼重要的時期,我們恰巧遇見了像是霸凌這樣的惡意,
當時那個小小的自己,沒有力量、沒有權力,或者也沒有信任的對象,甚至有可能很多受霸凌者在當時沒有遇見一個能為自己發聲或捍衛的同儕…
肉身鑄成的我們,又怎麼可能沒有留下任何傷疤呢?
或許離開那個霸凌的環境或事件結束後,我們為了要完成當時的學業、升學的任務,而把那個受傷的內在小孩壓抑在心底,讓他不準出來提醒著自己,曾受過那樣的傷害。
然而,我們終得提起勇氣,擁抱這位長年被自己藏的很深的藍色小孩。
踏入社會後,我嘗試各式各樣自己有興趣的活動,包含瑜伽課、自我探索團體、正念八週團體課、各種媒材的藝術創作以及在方格子開始的寫作與圖文創作…
這些探索與投入漸漸也進到我的生命圖象中,我也因著從事自己喜歡與享受的興趣而感到自我悅納與滿足,也從文字與畫作的創作中得到自信與平靜。
然而,在某個失眠的夜裡、在某天被主管責罵的時刻、在經濟困窘的月底、在陷入反芻思考的漩渦時,那個小小的聲音還是會跳出來:
「我是不是世界上最丟臉的東西?」
那我都怎麼去看待或回應這個偶爾會跳出來的「雜音」呢?
以下分享角落星自我陪伴的方法與視角
(如果有需求,須尋求專業人員的協助):
1、「接納與承諾療法」(ACT,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視角
第三波行為治療中以正念為核心的「接納與承諾療法」,著重於「認知脫鉤」。
想法未必是事實,人們與想法的關係與空間可以保持一個適合的距離。
我想像著,自己爬到另一個較高的樓層,看著那個在樓下房間的自己,聽著她問「我是世界上最丟臉的東西嗎?」
那個在樓上的我,感到心疼,想下樓靜靜地陪伴她,而不會一起捲進那個使人恐懼與焦慮的聲音中。
或許,無法做些什麼,但單純的與她同在就足夠。
2、「內在家庭系統」(Internal Family Systems, IFS)視角
在「內在家庭系統」的理論中,每一個面向的自己,或是任何負面的信念、想法、感受與行為,其實都是為了「保護」主人。
其實這些保衛者(管理員與放火員)、流放者,
就像家中的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希望這個家好,甚至想抌救這個家,只不過每一個成員的表現方式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樣的。
All the purpose is for love.
有時保衛者可能會以「自我懷疑」的聲音出現,就像那個偶然會冒出的「我是不是世界上最丟臉的東西?」
這樣的聲音,或許也能理解為是為了保護自己,它在提醒著主人,不要讓真實的自己讓他人發現,不要與他人太過熱絡,以免再度受到可能被討厭或嘲笑的傷害。
雖然,當這些自我懷疑的聲音無預警的出現的生活中時,很難不感到不舒服與焦慮,但我們永遠無法用厭惡來趨趕你的黑暗,唯有理解能轉化一切。
小結:
唯願所有曾受霸凌傷害的人們,在這復原的漫長路上,縱使會在自我接納與自我懷疑的兩端中徘徊;但這兩者終將拉你回到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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