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夢》#4-5 中國食物

　　飢餓像是猛獸般在我體內翻騰，嘲弄著我身為學者的高傲。此時正值正午，旅館外的世界如同被巨大的白色畫布所覆蓋，彷彿某個宇宙中的橡皮擦決定抹去所有文明的痕跡。我站在窗前，自己模糊的倒影被重疊在雪白的風景上，開始思索我接下來的選擇。

　　旅館的餐廳像是誘惑的海妖，招呼著我去享用溫暖的食物與安慰。然而，想到我早已見底的錢包，再加上可能又會與約翰碰面的煩惱，這讓我決定離開溫暖的室內，冒險走進寒冷的世界。

　　我艱難地踩著雪前行，腳步在潔白無垢的雪地上留下孤單的印記。前方的CVS藥局漸漸出現，彷彿是我飢腸轆轆之際的最後希望。然而當我走近時，漆黑的窗戶與緊閉的門鎖卻無聲地告訴我，連資本主義也向聖誕節與大自然的狂怒低頭了。

　　我毫不氣餒，飢餓感驅使著我繼續前進，像是半餓死的野獸般。遠處的Taco Bell招牌出現，彷彿是快餐天堂的幻象。然而，它也因為假期的到來，拒絕了我，門窗緊閉，擋住了凜冽的寒風。

　　就在絕望快要吞噬我之際，一個如此不協調的景象竟然出現在我的雪盲眼前，彷彿是奇蹟一般。那裡，夾在一個十八輪大貨車停車場與無盡的白色世界之間，居然有一家中式自助餐廳。營業中。那個閃爍的霓虹燈牌像是在瘋狂的世界裡發出一線希望。

　　我不禁對這家餐廳的經營態度感到驚嘆，在這個整座城鎮都陷入冬眠的時刻，它依然堅持營業。這或許是某種精神的象徵，決心？絕望？或者是不屈服於自然與文化的共同壓力？

　　踏入餐廳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外面的白色冰冷讓位給一片紅金色的繁華，空氣中瀰漫著油炸的氣味和味精的香氣。我拿了一個盤子，手因飢餓與突然的溫暖而微微顫抖。

　　盤子上的食物是一種對中國菜的悲哀模仿。橘子雞更像是裹了厚厚麵衣的炸物，芥蘭菜則泡在一鍋棕色的不明醬料裡（後來我得知是蠔油，但當時它看起來像機油）。炒飯裡的油比米粒還多。然而，在飢餓面前，任何食物都是值得慶幸的，我的胃早已過了挑剔的階段。

　　幸好甜茶的味道如我所期待的那般，它成為了抵擋油膩感的救星，沖刷掉威脅要覆蓋我整個口腔的油層。

　　我機械地把食物塞進嘴裡，目光卻在餐廳的牆上遊走。那裡掛滿了照片，彷彿是這家餐廳的歷史和它對社區影響的視覺記錄。一張張相框中，一位年邁的中國婦女主宰著整個畫面。這裡，她在教一群白人（偶爾有幾個亞洲面孔點綴其中）某種武術。那裡，她又帶領著冥想課程，臉上洋溢著平靜，而她的西方學生們則表情緊張。

　　我不禁開始猜想這位女士的故事，這位顯然在當地社區舉足輕重的人物。命運的什麼轉折把她帶到了這個遙遠的雪地裡？讓她在這裡提供平庸的中式餐點，同時將東方智慧傳授給大眾？這個故事我並不感興趣，這個謎題也不值得我去解開。畢竟，我自己已經有足夠多的謎團需要應對。

　　然而，就在我目光掃過這些照片時，我的心跳驟然停頓了一瞬。那裡，一張已經泛黃的老照片上，有一張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她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年輕了許多，少了些疲憊，但無疑是她——安潔莉娜。

　　她站在一群學生中間，臉上洋溢著我從未在我們短暫的相遇中見過的熱情。照片中央的那位年長的中國婦女手放在安潔莉娜的肩上，流露出一種自豪與慈愛的神情。

　　當我盯著這張照片時，盤中的油膩食物早已被拋在腦後，我感覺到口袋裡安潔莉娜的筆記本變得更重了。我在急於逃離校園時拋下的那些未解之謎，似乎也跟隨著我來到了這個美國化的中餐文化的邊遠角落。

　　服務生走近，手裡端著一壺茶。「再來點茶？」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無法將目光從那張照片上移開。「好的，」我說，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還有……你能告訴我這張照片的故事嗎？」

　　服務生帶著濃重的口音回答：「秦六一，老闆，這間餐廳。十公里外的大學，教太極。」

　　我靠向前，興致大增。「我能和她談談嗎？她在嗎？」

　　服務生搖了搖頭。「不，老闆，度假，南美洲。你想要太極班嗎？學校，發郵件，通知時間。」

　　他顯然以為我是附近大學的學生或教師。畢竟，在這個雪地中偏遠、以白人為主的城鎮裡，看到亞洲面孔似乎別無他解。

　　「其實，我對她的故事更感興趣，」我澄清道。

　　服務生毫不遲疑地跑到櫃台，拿回了一本印刷質量糟糕的書。「老闆的生平故事，八塊錢，現金，不收稅。」

　　我從錢包裡掏出了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這是我唯一的零錢。服務生的眼睛亮了起來，顯然誤會這是小費。他熱情洋溢地道謝，讓我不好意思開口要找零。

　　在無奈之下，我指著照片裡的安潔莉娜問道：「你見過這個女人嗎？」

　　讓我驚訝的是，服務生興奮地點頭。「見過，見過！她八月來這裡，老闆，聊了很久。」

　　我的脈搏加快了。「她們談了些什麼？」

　　服務生皺起了眉頭。「我，英語，壞，不知道。但是，有『偽造』、『偷渡』、『厄瓜多』，很奇怪。」

　　我壓下了對於這個英文不太好的服務生為什麼能理解這些生僻詞的好奇心，感謝了他，緊握著那本書，匆匆返回旅館。

　　踏著雪回到旅館的路上，我的腦袋飛速運轉。安潔莉娜曾經來過這裡，還談到了安全屋和走私？她究竟捲入了什麼樣的事情？而這又是如何與那位神秘的秦六一聯繫在一起的？

　　旅館漸漸出現在我眼前，它成了我躲避寒冷的庇護所，但無法逃避那些在我腦海中盤旋的問題。我緊握著那本書，感覺到裡面那些印刷糟糕的頁面上，可能隱藏著我甚至還未曾想到的問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