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覺得有一個地方有點奇怪」, SOS的編輯問,「你說小孩可能因為還沒有自主的判斷能力,所以會一直來問你可不可以吃糖果。可是你之前的文章提到那些一邊上課一邊玩的小孩,他們就沒想要來問你可不可以玩……?」
延續
上一篇SOS編輯所提的疑問,我說:「對呀,聽起來很矛盾對吧。而且問我能不能吃糖果的小孩,跟一邊上課一邊玩的小孩,是同一個小孩。」
「……」編輯說,「這太奇妙了,所以他們上課會玩是因為你不反對?」
我說,我也沒有「不反對」,但我始終沒有說「不行」。
當然一直玩的結果是,我會停下來,或是最後變成無法上課,但有的小孩還是想要繼續玩。對小孩來說,他們雖然想要上課,但也想要玩。他們說想要上課不是假的,但是如果他們發現「這個老師不會管我上課在玩」,那些覺得玩的吸引力更大的小孩,他們就會玩。
所以當我停下來,或是表示這樣沒辦法上課了,這樣並不會讓小孩「因此不玩」。「不安靜就不能放學」跟「不安靜就無法上課」,這兩件事對小孩來說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大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不一樣。
「不安靜就不能放學」,安靜了才能放學,所以「不能放學」是一種處罰。「不安靜就無法上課」,並不是不讓小孩上課,而是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所以「不能上課」並不是一種處罰。
一個是好像讓你選,但其實沒得選;另一個是真的讓你選。你真的讓他們選的時候,你就有可能知道他們真實的心情。
◆
自從某次上課,有個小男孩拼出「吃鳥鳥」的句子後,班上的男生們就會一直講跟性器官有關的話,然後唯一的女生就會說「老師你看他們……」,後來某次我們就開啟了關於性器官的討論,不過這個我下一篇再講。
我要說的是,大部分的男生雖然一直講性器官,而且他們不管寫什麼都會寫到性器官(有時候我也蠻驚訝他們的想像力),但都還算是在課程活動裡面。可是有個男生,他會一直「幹、幹、幹、幹、幹……」,雖然也是邊講邊笑,但他始終不太進入活動裡頭,有時候還去鬧正在寫東西的同學。
有一次鬧到本來在寫東西的同學都寫不下去了,我想這樣一直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說薛小強,我有事想跟你討論耶,我們去走廊講一下話好嗎?他本來不想去,站著不動,他說去走廊要做什麼,我會安靜不會再吵。我說我沒有要罵你,我是有重要的事想要問你。薛小強最後跟著我到走廊,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不甘願。
所以去走廊也是一種處罰嗎?但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但或許聽在小孩的耳裡就是這個意思。
我跟薛小強走到走廊。我問他,你不太想上課是嗎?薛小強坐在地板上,頭低著說我想上課啊。我說真的嗎?但是你一直在玩一直在大叫,你知道我今天要帶你們做什麼嗎?薛小強沒有講話。我問,你覺得很無聊嗎?他說沒有。我說,你不要覺得我帶你到走廊來講話是要罵你,我沒有要罵你,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你可以講你真的感覺,真的。薛小強沒有講話。
過了一會,我又問,「你為什麼要選這個課呢?」「因為很無聊……」薛小強的聲音很小,我沒聽清楚又問了一次什麼?「因為很無聊……」薛小強又說了一次。
「什麼很無聊?」我問。「放學回家很無聊,不知道要做什麼。家裡沒有人,又不能打電腦。」薛小強說。
「所以你選這個課是因為可以留在學校?」我說。薛小強點頭。
◆
這個班這學期的最後一堂課,「照例」在幾乎無法進行寫作討論的情況下結束。課雖然並不是真的都無法進行,比如活動式的課他們就能進入,但要進行後續討論,比如感覺自己寫的東西如何,感覺別人寫的東西如何,就完全沒有辦法。
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沒有辦法,當中還是有想要寫跟想要討論的小孩。但我可以只關照想要上課的小孩嗎?不理會正在玩的小孩,繼續我的課程嗎?雖然某部分的我想要這樣做,但這麼做的結果很有可能無法接近或真的了解那些在玩的小孩的心。可是顧及那些在玩的小孩,想要上課的小孩的需求,就無法照顧。
但最後我還是選擇先了解小孩心裡的想法和感覺,雖然這堂課的名字叫寫作課,而我們真正進入到寫作的時間少之又少。最後一節課,我問了小孩一些問題。我把我們的討論簡記寫在黑板上。有些話沒有記到,黑板上有漏字的部分是被小孩擦掉了。
瞇:「你們覺得為什麼要上課啊?」
林:「因為法律規定啊,我也不想上課。」
瞇:「如果法律沒有規定呢?」
林:「也是會想上啦,可是會想上短一點。」
瞇:「小恩你覺得呢?」
陳:「學校規定一定要上。」(陳是小恩的姓)
瞇:「如果沒有規定呢?」
陳:「我還是會想上。因為上學可以上課也可以下課。」
瞇:「那你們喜歡上課還是下課?」
傑:「下課啊!」
陳:「上課。因為上課也可以玩。」
瞇:「你們喜歡上什麼課?」
林:「資訊課。」
葉:「只喜歡體育課,其他都不喜歡。」
瞇:「那寫作課呢?」
葉:「會想上,可是有時候很無聊。」
瞇:「嗯,我也覺得有時候很無聊。那你覺得你有什麼收穫嗎?」
葉:「寫作。」
瞇:「真的嗎?可是我們很少時間在寫作……」
葉:「跟動物有關的事。那些動物都被人類欺負。」
瞇:「我們真的上到課的時間很少,你的感覺是什麼?」
葉:「很想把他們打死。很煩。」
最後「很煩」的那兩個字,是小葉自己寫的。他是想要上課的小孩,他已經不只一次抱怨很煩。他在寫「很煩」那兩個字的時候,幾個上課經常在玩的小孩跑過去把它擦掉,好像又說了什麼話我沒聽清楚,因為這個時候我在跟另一個小孩講話。小葉哭了。
小葉哭了,我發現他寫的字被擦掉,他站在被擦掉的字前面哭。小林說我只是在跟你玩,小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說,他不覺得這樣好玩。我走到小葉的旁邊,說,你想要再寫一次嗎?小葉點頭。
我不曉得今天上課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我不確定我可以給小孩什麼。我準備好的課程活動,我期待給他們的東西,他們可能只碰到一點點。他們會哭,會吵架,會笑,也會覺得好玩,可是我可以說你們只能笑跟覺得好玩,不能哭也不准吵架嗎?
禁止他們,可能可以讓課程順利流暢。但是課程順利流暢為的是什麼呢?如果他們不是自主的想要學習。可是這個「他們」,是一個一個「他」,每個小孩每個時候的狀態都不一樣。有的人這個時候想要上課,有的人不想。
◆
這份札記的書寫方式並不完全按照時間順序,而是直接記錄課堂中的某些事件,我當下的反應,以及後來的思考。文章中所提及的問題,某些可能暫時沒有答案或定論,因為有的還在觀察思考,有的則是會在後續的札記中繼續書寫。
若你不清楚「自律觀察思考札記」的書寫動機,建議請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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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廖瞇提供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