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結束的營隊裡,我送給每個孩子一顆20面的骰子;在營隊裡有一個卡牌遊戲,這骰子可以用來計分。不過俗話說「有得就有失」,小孩才得到就搞丟,那也是剛剛好而已。
有個孩子就剛剛好搞丟了。搞丟了骰子,就不能參加卡牌遊戲,他非常非常傷心,就哭了。
我時常遇見大人對於孩子的這種傷心不知所措。急著「解決問題」的,會說「沒有骰子還是可以參加遊戲啊」這種建議,像哆啦A夢一樣拿出各種法寶跟方法,要小孩選一種;急著「解決人」的,要不是叫小孩不准哭,就是說「不過是一顆骰子嘛」這種完全不能安慰人的屁話;至於急著「機會教育」的,就忙著追究責任,叨唸著「就叫你收好不收好」或「下次知道要收好了吧」,要孩子「負起責任」。當然,也是有很多「三合一」的。
我不會那麼做。因為兒童心理學家溫尼考特老爺爺說,世界固然十分殘酷,但我們不必用殘酷的方法去學會這件事。
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挫敗
根據
溫尼考特的研究,假如一個人在嬰兒時期有一個整天24小時繞著他轉的照顧者,他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全能的。肚子餓了就有吃的,心冷了就有抱抱,無聊了就有人做怪表情逗自己笑,世界和自己彷彿是一體的。(註)
- 註:讀者應該注意的是,溫尼考特的研究可能有WEIRD(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zed, rich and democratic)的系統性實驗對象偏差。然而,我認為大多數人可能都有嬰兒的「全能幻想時期」,只是時間長短的差別。
然而隨著小孩逐漸長大,需求越來越複雜而豐富,而且照顧者大概也有點玩膩了(?),並且想起生活中還有各種不得不做的事,這時嬰兒將開始發現這個世界殘酷冷漠的一面。
首先他會發現,當他肚子餓了或需要溫暖的觸摸時,本來總是即刻救援的主要照顧者,回應得卻越來越慢了。等他稍大些,他還會發現那個每次他一看著就會滾過來的球竟然不會自己滾過來,而總是自己動來動去逗他開心的玩偶也不再自己動起來。
「以前不會這樣的!那個百依百順的可愛ne-ne竟然開始了叛逆期!」孩子的角度來看,很可能是這樣的處境。無論是叛逆的ne-ne還是不聽話的球和玩具,孩子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挫折,就是發現「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劫後重生
溫尼考特說,照顧者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協助孩子「安全地」從這種「全能幻覺」中逐漸「幻滅」,瞭解世界不只有心想事成閃閃發亮的部分,更多的是冷漠和不回應──而那是「現實」,我們這麼形容這個世界。
在這種有如人生中第一次大失戀的絕望裡,照顧者是他唯一的寄託,是唯一還有可能會積極回應他的對象。假如孩子沒有順利度過這個難關,那有可能會發展出低自尊的性格,或者出現否認現實的解離幻覺。
在孩子一兩歲時,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裡(對我或對孩子來說,都是),每次面對小孩迎面而來的需索,而想要把孩子舉起來
大迴旋摔擊的時刻,我就會想一遍孩子正面臨的絕望處境,又想一遍自己可能是他在這種絕望中活下去的少數意義,那些「被針對」的情緒,就消了一半。
於是我就比較能夠放下手邊的事務或既定的行程,好好陪他一次次度過劫難,又一次次劫後重生。
不餵奶不算斷奶
「不餵奶不算斷奶。」溫尼考特說。
這裡的「斷奶」,指的不(只)是不喝奶而已,更是小孩在接納殘酷現實的「幻滅」過程,而這個歷程其實沒有結束的那一天,因為世界總是會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對待我們。
以本文開頭的那位孩子來說,世界就又一次殘酷地對待他,奪走了他的20面骰子。
我覺得手足排序是老大的孩子來說,可能也有類似的精神狀態。假如身為老大的小孩有了弟弟或妹妹,他也有可能突然間發現,父母已經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父母,曾經眼光都在他身上的父母,已經再也不可能只看著他。而這是無可抵禦不可挽回的現實,多麼殘酷。
我遵從溫尼考特的建議,既不試圖用各種方法去迴避或完美填補小孩的損失或失落,以免妨礙小孩正確理解(這個殘酷的)世界;也不會把小孩孤單丟棄在絕望的情緒裡,否則他可能會逃避或否認現實,而無法順利度過這個劫難。
我試著陪他找,假如他想找找看的話;我試著安慰他,陪在他身邊,讓他知道我的同情。我希望他知道,即使世界這麼殘酷,但仍然有我這樣的人確實在乎他這個人,以及他的感受。
在斷奶的路上
從把骰子弄丟的地方,直到回家的公車站,他還在難過。我擔心他的挫敗太大,提議再送他一顆一樣的骰子,但他拒絕了。而他持續難過。
他決定要接納這個殘酷的世界,我決定要接納他的決定。我說:「沒關係,我把這顆骰子留著,你晚點如果想要,你再跟我拿。」
坐上公車,過了幾站,他終於在跟朋友的聊天裡劫後重生,笑顏逐開。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對我說:「你可以給我那顆骰子嗎?」
「可以。」
像這樣的「斷奶」過程,我想我跟孩子都又長大了一點,也更柔軟地堅強了一些。即使世界仍會再次殘酷地搥打我們,但我們也能更有力量去回應這個殘酷的世界。
宅編:難怪美秀集團會唱:「細粒的目睭/看著係大粒的奶仔頭/我的兄弟/目屎係直直流 」……啊不是。讀駿逸這篇其實感觸很深,我之前有個朋友,也剛好是長子,我很懷疑他就是斷奶過程沒處理好的例子。 他對朋友會強調自己的特別、優越,好像自己還是很「神」;而對弟妹則是權威式的相處方式,我猜想他在進入斷奶階段後就是這樣被對待的──任何問題他都會把責任推到自己之外的東西上面,包括鬼神風水,當然還有其他的人。這不就是「叛逆的Ne-ne」嗎?都是這個they的錯,都是這個世界不聽話……從少年時認識他開始,面對「大人」的斥責,他總是這樣辯駁的。 現在,在我看來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我得承認,像這樣以揣測的方式為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人生歸因並不好,但讀到駿逸寫的:「這個歷程其實沒有結束的那一天,因為世界總是會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對待我們」──「斷奶」是一生的問題──我無法不想到這個例子。